谢迁很是鄙视地看了徐谦一眼,道:“你休要拿这些话来激将老夫……”他脸色缓和下来:“那吴先生确实有几分本事,否则他的门徒也不会一个个如此俊秀。只可惜,你若是让老夫指导三两年,或许追上这杨佟之不难,可眼下才两个多月的功夫就想要和那杨佟之一决高下,却是差了火候。你的基础扎实,厚积薄发,其实不比那杨佟之差,缺的是技巧和感悟,再者说,文章好不好是考官说的算,这其中的变数极大,你也不是完全没有胜算,罢罢罢,你既是争强好胜,老夫这几日便收了闲散之心,好好提点你罢。”
这属于临时抱佛脚,徐谦自然求之不得,他是恨透了那什么吴先生,绝不肯让吴先生的弟子压他一头,此时浑身的血液沸腾,兴致勃勃地道:“如此甚好,那便请恩师指教了。”
谢迁朝他微微一笑,招了招手,道:“其实要教导你也简单,老夫这里有二十篇文章,都是一些闲作,你从现在开始,用心体会,看看这文章之中是否有可以更改的地方,寻出文章中的优点和错处,拾漏补遗。”
谢迁片刻的功夫,从书架中取出十几篇文章来,便不再理会徐谦了,自顾自地去拿了一本战国策看,徐谦原以为谢迁会教他什么技巧,谁知道竟是识漏补遗,心里落差很大,却也只能硬着头皮去看。
他先捡起第一篇文章,认真端详起来,这篇文章乍看之下只能用惊艳来形容,无论破题、承题、亦或者是对句和语意都是完美。徐谦忍不住对谢迁道:“恩师,这文章实在找不出错处。”
谢迁仍然抱着书,眼睛不离书本,只是语气平淡地道:“那就多看几遍。”
徐谦顿时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只得依着他的话去做,连续读了几遍,仍是找不到丝毫错漏。
不知不觉,谢迁突然侧目看了他一眼:“怎么?还没有找到?”
徐谦苦笑道:“学生愚钝。”
谢迁正色道:“那就继续读第二篇文章,用心地读几遍。”
徐谦依着他的话去拿起第二篇文章,又是认真细读,显然这第二篇八股比先前的更好,他反复读了几篇,忍不住赞叹道:“这样的文章,真是惊世绝艳。”
谢迁朝他冷笑:“那你再想想你方才看的第一篇文章,想想第一篇还欠缺了什么?”
一句话惊醒了梦中人,若是没有看到第二篇文章,徐谦是无论如何也找不到第一篇文章的错处的,在没有读眼下这篇文章之前,第一篇文章在他眼里堪称完美之作,可是现在,他却发觉了许多不够完善的地方,他连忙重新捡起第一篇文章看,一面道:“第一篇八股破题虽然巧妙,却是有些没有抓住重心,收尾时有些力不从心。”
到了如今,徐谦终于明白什么叫做进步了,他的基础扎实,已经没有必要进行填鸭教育。现在最紧要的是提高自己的技巧。要提高技巧,首要的是提高自己的水平和欣赏能力,就如一个人乍见到了一个银元宝会觉得珍贵,可是当一座金山银山摆在你的面前,你便对这银元宝再提不起兴致了。文章也是一样,当你看到了更惊艳的文章,再去看那此前在你眼里无比完美的作品,便会觉得不值一提,人有了眼光,就能找到文章中的缺点,能找到缺点才可以改正,否则鼠目寸光,井底之蛙,永远都别想进步。
谢迁并没有直接告诉徐谦技巧,而是让徐谦自己去发掘,他微微一笑,露出几分孺子可教的表情,随即又板着脸道:“那么,你一篇篇文章细读下去,看了下一篇,再回过头来寻找此前文章中的缺漏之处,你若是能将这些文章的缺点都找出来,而后再想想应当如何补救才能使这些文章更加完美。能做到这些,此次院试,虽然和那杨佟之还会有一丝的差距,却也不至于完全没有胜算了。”
徐谦依言,收了自己的所有心思,全部扑在这十篇文章上,他有时愁眉不展,有时又忍不住击节叫好,有时脸色冷峻,有时突然目光游历,似乎在思索什么。甚至在几个时辰之后,他竟是大起胆子地去拿了笔墨来为先前看的几篇文章进行删减。
一连三天,徐谦都在这书房里度过,饿了就有人送吃的了,食物很简单,一点都没有谢府的风范,无非是清水和糕点,若是累了便趴在书桌上睡一下,十篇文章都被徐谦鬼画符一样乱改了一通,有时觉得不满意又重新抄录原文,另行更改。
而谢迁也只是偶尔来几次,看了徐谦更改的内容,没有说好,也没有说坏,重新将这些文章放回原位,自己摆了个座椅去读他自己的书。
三天时间一晃而过,这一日大清早,徐谦头晕脑胀地起来,看着那散落在地的十篇文章,就像是做梦一样,他机械似地想要继续捡起文章去琢磨,这时书房门却是打开了,进来的是个丫头,这丫头朝徐谦福身行礼,道:“徐公子,今日院试,老爷吩咐下来,请你沐浴更衣,车马和考试所用的甜点、笔墨也已经准备好了,时间局促,还请公子尽快一些。”
徐谦这才醒悟,今日就是院试,他一拍额头,忍不住苦笑:“竟是差点忘了,不知恩师去了哪里?”
丫头道:“老爷已经回了余姚,说是要去那里小住几日,临行时让奴婢转告徐公子一些话。”
去了余姚?
徐谦阴暗的心理又忍不住发作了,恩师什么时候不回余姚,偏偏这个时候跑去余姚做什么?这老家伙倒像是去躲债一样,莫非这里头有什么内情?他没好气地道:“不知是什么话?”
“老爷说,能不能成为案首,以徐公子的睿智,其实都在一念之间,只是有些时候,名列了第一未必就好,锋芒太露不是什么好事。”
徐谦顿时满肚子的火气,道:“他考中了状元又入了阁,现在倒是来对我的前程指手画脚了,这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他见这丫头无所适从很是惶恐的样子,语气才缓和下来,道:“罢了,恩师既然走了,我也不抱怨什么,我这就去沐浴更衣,烦请带路。”
徐谦确实需要洗漱一番,几日呆在这书房里,身上已经有了一股子馊味,若是让别人知道他堂堂府试案首这副样子,只怕要笑掉大牙。
沐浴更衣之后便有个谢府的书童提来了考蓝要随徐谦一道去,门口也已经停了马车,马车虽不华美却也精致,徐谦舒服地坐进去,顿时对这豪门世家的生活多了几分憧憬,这才是真正的生活,想想自己以前过的日子,那真是猪狗不如,所以……一定要成为禀生,下一步成为举人,将来做老爷,也享受享受这封建社会的腐化生活。
片刻功夫便到了考院,杭州乃是乡试的考点,这一次院试,也是集中各县的生员到这里来考,因此这考场的规模也是极大。
徐谦打发走了那书童,独自提着考蓝上前,这一次考试却是比起之前要严格得多,考生排队入场,进去之后还需要专门的搜检夹抄,更有一队队的官兵维护次序,很有几分肃杀之气,把这考试的严肃统统显露了出来。
在检查过没有夹带之后,还需要在一处棚子等候,由官差领着到考棚,棚子里的人已经越来越多,有人认出了徐谦,忍不住道:“这位是徐生员?”徐谦的名声已经传遍浙江,虽然有人讨厌,却也开始有人亲近了,有不少人纷纷来行礼,这便是名人的好处,徐谦心里飘飘然的,团团对他们作揖。
只是这快感还未持续多久,突然人群中有人道:“杨公子到了……”
这一声呐喊宛如惊雷,徐谦身边的人犹如洪水一般朝着另一个方向纷纷涌过去。
徐谦目瞪口呆,心里忍不住骂:“读书人真没一个好东西,都是一群见风使舵之辈。”他想了想,随即心里又狠狠地补充一句:“除了我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