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臣杨一清,叩见吾皇,吾皇万岁!”
杨一清来到大高玄殿的路上,几乎是弱不禁风,仿佛一阵风就能将他吹倒,他浑浑噩噩的来到这里,拜倒在地,声音嘶哑,再没有从前那般盛气凌人。
嘉靖微微张开眼里,看了他一眼之后,又将眼睛闭上,道:“赐坐!”
这里没有座椅,和从前一样,还是蒲团。
杨一清从前就是跪坐在蒲团上,和嘉靖奏对,他这种出格的行为,自然是对嘉靖某种无声的抗议,可是今天,他已经没有心思抗议了,甚至于他怀疑自己跪坐着,都不能支撑自己的身躯,因此,他盘膝坐下。
嘉靖淡淡道:“朕听说你要觐见,倒是觉得颇为好奇,以往朕请你来,你还不乐意,朕当然清楚你的心思,你是看不惯,可是朕不怪罪你,你有你的心思嘛。”
他突然说出这句话,别有深意,又仿佛是说,我不和你计较,那是因为你见识不够,所谓夏虫不可以语冰,朕修仙的事,你怎么能领会呢?
杨一清连连点头道:“是,是……”
若是以前,只怕早就跳起来反驳了,不过今天,这位内阁大臣似乎一点计较的心思都没有,甚至于杨一清想起了徐谦曾经作的一首词,当时看了,只是觉得徐谦这个家伙矫揉造作,可是现在想起,竟是无比的贴切:滚滚长江东逝水……
自己现在只怕已成了昨日黄花,成了那已滚滚东去的水了,现在。还能计较什么?
嘉靖微微一笑:“那些奏疏,还有外间的流言。朕亦所闻,你来这寻朕。为的就是此事吧?”
杨一清老脸一红,连忙点头:“不敢隐瞒陛下,为的确实是这件事,可是微臣实属无辜,还请陛下明察。”
嘉靖似笑非笑,道:“直说了吧,所为何事?”
杨一清如鲠在喉,好不容易才道:“微臣德疏才浅,不能担负陛下所托。如今年事已高,虽幸赖陛下不弃,只是已不能视事,更不能再为陛下分忧,还请陛下恩准,准臣告老还乡。”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杨一清已经知道,自己不能回头了,这种事。绝无可能回头,理由很简单,就算陛下不准,你必须得恳请第二次、第三次。而陛下对自己并没有多少厚爱。三次都不答应,唯一的可能就是不肯放人,不肯放人就意味着治罪。
嘉靖淡淡看了杨一清一眼。道:“朝中的事务本就繁杂,内阁多乏人手。若是杨卿请辞,内阁如何运转?杨卿要三思。”
杨一清毫不犹豫道:“老臣愚钝。老眼昏花,还请陛下另择贤明。”
嘉靖面带讽刺,外头的消息他当然知道,那些弹劾奏疏还没递上来,他也知道,只是想不到,不可一世的阁臣,最后居然倒在了无数琐碎的所谓纵犬伤人之类的小事上。
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本来连个知府都未必能参倒,而现在,却仿佛是威力十足。
嘉靖沉吟道:“你既然心意已决,朕亦是无话可说,好吧,朕这就照准了,明日朕会放旨意出来。”
嘉靖直接批准,没有给杨一清再三请辞的机会,可是这足够让杨一清松一口气,因为假若陛下不准,那么极有可能,就是要借机治罪,在准许致仕和治罪罢官之间,杨一清自然选择前者,前者算是体面的给了他一个台阶。
他不由感激的磕头:“陛下大恩大德,微臣无以为报。”
嘉靖挥挥手,对这个已经致仕的杨一清,态度渐渐冷淡,至少他明白,他再不必和这个人打什么交道,当然,按理来说,内阁大臣致仕,往往都会有待遇,比如要先透露一下,是否加封一个太子太师,甚至是死后,免不了上一个文直、文忠、文毅之类的谥号,可是现在,这些待遇那是别想再提了,放你一马,你还想要待遇?
杨一清告辞而去。
杨一清的时代,彻底落下了帷幕,当然,这个时代并不属于他,可是从弘治到正德,再从正德到嘉靖,几乎所有的军政事务,都活跃着他的身影,他有过不少善政,做过不少好事,但是,他也绝对不是善类,杨家的财富积累的不清不楚,对自己的政敌,他也绝不会心慈手软,现在,这一切都已经化为了泡影,迎接他的,是夕阳西下,维持着最后一点体面,他从此淡出这里,再不可能回来。
他的垮台,使得朝中又出现了极大的权力真空,不过……这一次和从前很不一样,某种意义来说,许多真空早已被新党们填补,大量的官员开始改换门庭,用不了多久,一次政治清洗也将随之而来,那些靠着杨一清关系的大臣,就算不会受到舆论抨击,和杨一清划清了界限,也必定要靠边站,接下来,这些空缺将会被新党蚕食和填补。
只是此时的嘉靖,心情说不上好坏,对杨一清,他没有任何感情,甚至觉得这个家伙有些碍事,可是对他来说,就算杨一清被另一个顶替,那也没有任何意义,因为……阁臣都是他的敌人,每一个阁臣的最终理想都是治国平天下,而偏偏,天子并不喜欢你治国平天下,至少嘉靖眼里,他需要的不是官,而是吏,他不需要有人来做决策,他希望的是自己来拿主意,别人来提供意见参考,或者干脆执行就好了。
这其实就是整个大明朝的政治生态,阁臣无论换做是谁,都希望自己能拿主意,能代天下而令诸侯,而天子显然不这么看,江山是我家的,社稷也是我家的,要权没有,要你命还差不多。
目送杨一清离开,嘉靖吁了口气,淡淡道:“出来吧。”
侧殿里闪出一个人,正是徐谦。
嘉靖淡淡道:“你既然非要整垮杨一清,可是为何,又非要请朕同意他致仕呢,痛打落水狗,岂不是更好?”
就在方才,徐谦已经入了宫,恳请嘉靖同意杨一清致仕,否则以嘉靖的性子,怎么可能会如此的善罢甘休,他最喜欢做的就是恶趣味的整人,杨一清不是什么很东西,确实也恶心过嘉靖,那么,反正现在杨一清也没有了用处,那么索性往死里整一整,倒是深谙嘉靖的心理。
嘉靖如此聪明之人,若是不晓得在这背后,不是徐谦搞鬼,那就真是无药可救了,所以这一句话中,带着几分叱问,显然对徐谦的擅作主张,有些不悦。
徐谦苦笑道:“陛下恕罪,其实并非是微臣要整杨一清,而是陛下非要整他不可。”
嘉靖愕然……卧槽,这是什么道理,明明是你机关算尽,反倒把账算到朕头上,这还有没有天理?
嘉靖道:“这话是什么意思?”
徐谦道:“陛下可还记得,内库前两月的月入不及从前三成?”
嘉靖点头:“是。”
徐谦叹道:“这都是杨一清的缘故,他图谋反对新政,授意王道中横生枝节,因此,这才使得新政几乎崩溃,如意坊,海路安抚使司,盈利几乎暴跌,虽说微臣去了直浙,总算挽回了局势,可要是杨一清不倒,将来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杨一清站出来。微臣为了新政,为了陛下,宁可被千夫所指,也要做一次坏人,只是微臣确是擅作主张,还请陛下恕罪。”
嘉靖的脸色才缓和了一些,前几个月,确实是很艰难,想想看,从前月入纹银将近两百万,嘉靖也习惯了花钱大手大脚,给两宫太后还有宫中贵人的内帑也都大大提高,又是选秀,又是新建新宫,还有搜罗各种奇珍,这些银子就像是流水一般的花了出去,当一个人花钱大手大脚的时候,一旦收入剧降,会如何?
事实上,在直浙那边诞生了具有大明特色经济危机的时候,宫里也开始了一轮经济危机,这个危机涉及很广,不但两宫的太后,还有后宫的贵人,甚至是皇子公主,便是嘉靖自己,也受到了极大的打击,那些原本要修葺的御花园不得不停工,打算筹建的新宫也不得不戛然而止,还有原本许诺出去给宗室们的厚重赏赐,也不知是该发还是不该发,便是嘉靖的修仙大计,也受到了波及和影响,在这种情况之下,嘉靖的日子能好过吗?
寻常人家,有饭是吃,没了饭就吃粥,将就也就将就了,只要饿不死就成,可是皇帝乃是天子,天子没有勒紧裤腰带的习惯。
徐谦一番话,很有道理,杨一清挡了大家的财路,所以他必须要完蛋,他不完蛋,大家的日子都难过,商贾要跳楼,皇帝老子也得熬日子。
嘉靖哭笑不得,摇摇头:“你这是强词夺理。”虽是如此说,不过确实是有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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