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一向厚脸皮惯了,但被雅雅这么说,竟突生不自在,抓耳挠腮,最后决定不理会,但对青袍客不客气地说道,“什么好去处?说出来我听听。..”
“不管能不能去,对长者说话要知礼数,否则即便去了也留不住。”青袍客似乎习惯教人,“明日御工坊招小学徒,我可推荐你参加纸坊招考。”
“啊?原来让我去学造纸?”少年发出切一声,摇头道,“不去。”
不知怎么,少年的答复在采蘩的意料之中。
少年不急,急老板。他凑到少年身边,“小混蛋,这么好的事你都不要,你爷爷会高兴坏的。御工坊啊!是什么人都能进得去的吗?穷人家的孩子要是进去,那就登天了,包吃包住,学最好的手艺,还有钱拿。这么一来,你也能养你爷爷了,买个不漏雨的房子,能吃饱穿暖。”
“我不当纸匠,我要当官儿。动脑不动手,我得说多少遍,你才记得住啊。”少年原来志比天高。有点——太高。
青袍客不勉强,走时只道,“要当官,先学会说话,再把骗吃骗喝的小家子气改了。”
少年对着他的背影吐舌头,嘀咕一句,“就是最容易骗吃骗喝,我才想当官的。”
这话让采蘩眼睛再亮,小混蛋不但对纸的认识不浅,对官场的认识也不浅。一个孩子能有这种见地,恐怕和养大他的人很有关系。不由得,她对那位住破庙欠酒钱的爷爷好奇起来。
“好了好了,吃点剩菜剩饭还耽误我这么多工夫。喂,这张绵茧抵面疙瘩和羊肉,到底行不行?”很不耐烦地翻起白眼,冲着采蘩的语气又敌对了。
“可以。”不管这样的回答让老板愕然。采蘩还从随身荷包里拿出一锭碎银子,递了过去,“这是找钱。”
少年虽然刁钻,但为人其实挺爽快的,没想到她还给自己银子,也不接过去,“为什么要找我钱?都说拿它抵了。”
“我不占人便宜,绵纸五两银子,欠我一钱五文,这里四两多。清了。”采蘩却也要拿自己的主意。
少年看了采蘩一会儿,皱起脸皱起嘴,“不要。”将羊肉兜紧。撒腿跑了。
“这小子白痴啊,有人推荐他去御工坊,他不要,有人给他银子,他也不要。也不想想。这不要那不要,什么时候才能还上欠我的银子?”老板一边叫苦,一边瞄采蘩。
采蘩一抬手,把银子抛给老板,“我帮他爷爷付酒钱。”
老板乐眯了眼,连声道谢。又夸,“小姐,您可是大人有大量。而且活菩萨一样,这破纸也愿意花真金白银买下来。其实咱们都知道,您其实是可怜那小子。”
采蘩一点表情都没有,声音淡漠,“我没可怜任何人。”
“啊?那——破纸真值五两?”老板吓一跳。
“你看我傻吗?”采蘩反问。将纸卷了起来,交给旁边静立的丁大。又小声吩咐他一句。
丁大仔细收了,附耳丁二,丁二便走了出去。
老板结巴又道一遍,“您……您的意思是那纸真值五……五两?”
采蘩只道结账。手对于那张纸的触感仍保持着新鲜,因为记忆深刻,心中起伏。
她爹挑剔,左拐挑剔,导致她更挑剔,至今她没有遇到过一张挑不出毛病的纸。即便是自己再现了左伯纸,但左伯纸在当世不是完美的,别人看不出来,她却很清楚。她也以为世上是没有完美的纸的,毕竟造纸的本料各种各样粗糙杂色,将它们澄净洗白发出光泽本来就是不可能变成了可能,所以由它们造出来的纸或多或少会带有本料顽强的纤质束。这也是评定好纸等级的关键之一。
那少年的绵纸,看不出本料束,摸不出本料束,纯白就像天空的纯蓝一样,肉眼和皮肤都感觉不到,这么的完美。它具有高丽绵纸所有的优秀品质,但又远远超出了高丽绵纸本身,完善了光泽度和厚薄均匀度,增加了真正丝帛般的质感和柔韧。小混蛋说这是本土造,高丽绵纸那么珍贵,那对师徒还打算开擂台跟中原各路造纸高手一较高下,如此一来岂不是成了高丽国耻?
采蘩知道自己不好心,但幸灾乐祸油然而生。怎么说呢,谦虚是最安全的品德。高丽人低调,她就会尊重他们的成果。非要挑起大家的斗心,偏又没有力压群雄的本事,徒让人看笑话。
出了这家上了一出好戏的酒楼,采蘩今日有意外的收获,心情颇好。但好运气还没有到此为止,居澜园里有一出更精彩的戏在等着她回去看呢。
首先看到的是园门外一抬二人小轿,明显就是女子坐的。云夕以为是肃公夫人,但采蘩觉得不然。独孤棠的大姐是独孤家长女嫡女,又是肃公罗扬唯一的妻子,身份何等尊贵,不可能坐这样的小轿子来。
进了园子,大管事没来迎,这就是另一个奇怪的地方。这几日都由他亲送亲迎,不出现则说明他来不了,来不了的原因极可能就是招待坐轿来的人。且一路见不少仆役丫头凑堆说悄悄话,看到她却个个如鸟兽散,十分可疑。
“丁小,去把那些咬耳朵说悄悄话的人给我请一个过来。”采蘩可不等着真相大白。
丁小欸应了,转眼功夫,拎来一只。
采蘩记得他是外园清扫的杂役,却也不问他们嚼什么,只问,“园里来了什么客人?”
那杂役不敢抬头,声音唔哩不清,“不……不是客……是……不好说。”
“不是客,是主子么?”云夕好奇。
“呃——呃——”杂役支支吾吾,突然双膝跪地,“两位姑娘别问我,我一个打杂的,什么都不知道,有的只是道听途说,不能作准。”
采蘩呵一声,“那人多大的来头,把你吓成这样。起来吧,这园子里别人是主是客我不知道,但我自知受不起你这一跪。”她是真客人。
“童大姑娘别这么说。”园子里到处都有眼睛,大公子和这位美到妖艳的姑娘之间那点事,早就传到各个角落。一个个都想不通大公子竟会对这样的女子动心,天天凑到她的饭厅里用膳。相比之下,今天来的这个比较象大家闺秀,文文静静,说话也柔美,仪态雍容。
“到底是谁?干脆点儿说出来就行了。”云夕心急。
“是……是大公子的新夫人,不,新如夫人。”杂役不知怎么,有点哆嗦。
云夕睁大了眼睛,顿时看向采蘩,吃惊地问道,“大公子成亲了?”
“国公府里有一个他的——妾吧。”不过,新如夫人?采蘩抿薄了唇,嘴角微微勾起,这是说独孤棠如今有两个妾了吗?上回在船上见到的那一个,叫胡黎,从名字到相貌,似乎都不是个让人省心的。不知这回新纳的,又是什么样?
云夕让她的淡然弄得心急,拉到一边悄悄说,“采蘩,我瞧独孤棠对你——挺好的。”不好明目张胆说体贴入微,毕竟女子名节重,只要没成亲,就算两情相悦也不能轻率,“他怎么……怎么一回来却纳了妾呢?我还以为,还以为——”
“还以为什么?”采蘩对这事淡然,是因为她信任独孤棠。
云夕想了想,还是说了出来,“还以为他要娶的是你。”
采蘩大方承认,“他是想娶我。”无需隐瞒,人人有眼睛会看,而她前世今生都认为男欢女爱天经地义,没必要故作矜持。
“呃?”云夕就不懂了,“那他为何还——”
“不知道, 得问独孤棠,或者那位如夫人也行。”采蘩回身,让丁三带雅雅回自己的院子,又道,“瞎猜不如看看去。”
云夕打心里佩服采蘩处变不惊的这份闲定,但仍有一问,“采蘩,我瞧你也是不服软的。如果,我是说如果,独孤棠真有两位妾室,你当如何?”
采蘩笑,“他的妾,我能如何?不过,若我答应嫁他,自然要想办法弄走的。”
云夕想不到她这么直接,“你不怕别人说你是妒妇?”
“我将来要嫁的人,肯定是自己一心一意喜欢的男子。我一心一意,自然也希望他一心一意。他过去有没有女人,我不管。但他娶我之后,我决不会与别的女子共夫。我就是妒妇,不打算装贤良,所以不怕人说。”她不当妾,要当妻,“当妒妇总比变成毒妇好。”不要像沈珍珍,假装大度,又暗地害人,干脆自己让人骂,不贪图好名声,但一劳永逸,不留“后患”。
云夕崇拜望着她,“采蘩,我真心的,以后多向你看齐。”
“我们互相看齐,记住一点,千万别让自己受委屈。”采蘩不矫情,当勉励则勉励。
走到正堂外,见窗下一排溜听壁角的人,云夕就笑,“干脆你也别急着进去,听一会儿再说。没准小两口亲亲我我的,你就跟独孤棠这人划清界限。怎么回事啊?这头对你好,那头娶进来。”玩笑开着,心里怕成真。
溜排的人中竟有大管事,也不为自己偷听而觉得不妥,对采蘩尊尊重重说道,“童大姑娘,里面的客人非要住进来,可大公子还没回园子,您看怎么办?”
一个个的,都问她?不出面是不行了,采蘩走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