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陕西榆林。
延绥总兵曹文诏,甘肃总兵杨嘉谟、陕西总兵杨麟、榆林总兵王承恩、宁夏总兵贺虎臣齐会一堂。
堂上乃去年腊月刚被朝廷任命为节制山西、河南、陕西、湖广、四川五省军务的总督陈奇瑜。
虽是去年腊月就已被任命为五省总督,但直到年后三月陈奇瑜才到西安赴任,而这一次是他第一次和麾下的几员大将碰面。在此之前,这几位大将都领兵各在一方,难以凑到一起。(作者注:陈奇瑜实际是崇祯六年底方任五省总督一职,在此历史稍有改变,但战事方面不会有所改动。)
五位西北地头的实力军头,手下兵马乃朝廷为数不多能战之兵的总兵官在各自招呼后,免不了向新任总督陈奇瑜一番道贺。
陈奇瑜乃万历四十四年进士,中进士已是三十出头,尔今也是年近五旬之人,但和洪承畴一般,肤sè倒不似读书人白净,反而和军汉一般。相貌也不甚出众,一绥长须颇是威武,脾气也极是亲近,和朝中那些官儿不同,对麾下军将,陈奇瑜从来不摆总督的架子,轻易也不重语相向。
众将也都知道这位陈总督是好脾气出了名,且极重乡情,帐下幕僚多是家乡之人,内中不乏无才无德贪财好货之辈,但陈奇瑜对他们却不怎么管束,只要不是太过份就行,对府中下人也是甚好,从不轻易责罚他们。
诸将除了榆林总兵王承恩外,其余几人都和陈奇瑜jiēchu过,王承恩也或多或少知道一些这位新总督的xìng格,因此坐在那里,倒不怎么拘束。
甘肃总兵杨嘉谟年纪在众人中最少,不过三十四岁,但却是在场诸将中拥兵最多的,他此番带来的甘肃镇兵有九千之众,内中更有两千骑兵。
陕西总兵杨麟最胖,年纪在四旬左右,手下兵马却是最少,只三千人。陕西连年闹兵灾,能战之兵不多,杨麟手下这三千兵还是洪承畴任三边总督时好不容易凑齐的,不然,他这总兵官就是光杆将军一个。杨麟为人也颇胆小,全无武臣风范,在场诸位总兵中,就数他吃空饷最厉害,实际只三千兵,报到兵部的在册士卒却是一万三千人,足足吃了一万人的空额!
榆林总兵王承恩是洪承畴任陕西参政时从参将提拔起来的,所部兵马虽不多,只五千人,但却是能战得很。军中多是榆林子弟,父兄叔侄,血缘关系极近,且榆林自太祖开国始便是为九边重镇,二百余年传承下来,可谓老少皆兵,但一声喊,全家老小齐上阵比比皆是。又因军中士卒多有血缘联系,故战场之上士卒皆奋勇杀敌,未得将令决不言退。因此关系,王承恩深得洪承畴看重,此番若不是陈奇瑜要调,洪承畴断然是不会放人的。
宁夏总兵贺虎臣可不是河套人,乃是北直隶保定府人,天启年间曾为登莱参将,天启六年迁延绥副总兵。其部兵马全为骑军,但人数不多,不到四千众。贺虎臣颇能战,也深得士卒拥护,但为人有一缺点,即勇而无谋,时常因一己鲁莽而坏事。贺虎臣本不归陈奇瑜帐下,实因流贼之中有不少宁夏镇的边兵,这些边兵擅骑,而陕西之地骑军不多,故陈奇瑜请奏朝廷调宁夏兵一同进剿流贼。
延绥总兵曹文诏在众将之中,经历最是复杂。他早年在辽东从军,历事熊廷弼、孙承宗,积功升至游击。崇祯二年东虏入寇京畿,他曾随袁崇焕入关保卫京师,后随孙承宗收复永平四城,积功至参将。若不是陕西民变势大,朝廷调他到延绥来,曹文诏怕现在仍在辽东。以他第一良将之能,怕大小凌河会战到底鹿死谁手也尚未可知。曹文诏麾下兵马战力在众将中当数第一,麾下不仅有四千敢战之兵,更有一支一千二百人的骑兵。这支骑兵乃是当年孙承宗倡导,由袁崇焕、祖大寿、满桂等人训练出来的关宁骑兵。祖大寿率辽兵主力降金后,关宁骑兵的血脉便尽在曹文诏麾下了。虽然现在登莱的祖大弼和吴三桂手下也有一支骑兵,但比起曹文诏手下这支来,却是差了一些,算不得真正的关宁铁骑。
曹变蛟看起来比他的实际年龄要老得多,他今年才三十六,但看起来却像是四十几的人,想来是连年征战的缘故。对这位新上任的五省总督,曹文诏颇是敬佩,一月而平延绥流贼,这份本事放眼天下,怕也找不到第二人
从延绥巡抚一跃而为大明最大的总督,陈奇瑜如何不高兴,但是却也有说不出的苦。对众将的道贺,他苦笑着摆手道:“五省总督听着官大,但坐在这位上,本官却心慌得很,或许只怕是向那阎王爷更进了一步。”
说到这里,语重心长的对诸将道:“如今你们几位与本官可是同舟共渡了,这船要是翻了,我等可是一根草绳栓的一串粽子扔到海里了,被寇盗包裹了,被朝廷捆死了,沉了一个,其它的也别想再浮上来。”
听了这qiguài的比方,宁夏总兵贺虎臣不由哈哈大笑起来:“督堂说得好生有趣,末将等如何就成了那棕子?”
曹文诏他们也觉得qiguài,不解的望着陈奇瑜。陈奇瑜轻叹一声,说道:“粽子,宗子,祖宗的荣辱,子孙的祸福可都在咱们身上啊!”
闻言,诸将一怔,都沉默不语。他们都是武将,天天在刀口上舔饭,为的是什么,还不是为了家族的荣光,为了能为子孙留下福泽吗。如果这船沉了,自己丧命不说,家族连同子孙可也全都跟着毁了,这谁甘心?
片刻之后,甘肃总兵杨嘉谟一拍手边的桌子:“督堂放心,咱们断不会成了棕子,末将还想着挣一个封侯耀祖呢!”他最年轻,也最气盛,对那些流贼并不放在心上,一心指着挣下军功光宗耀祖呢。
部下有此雄心,陈奇瑜自然高兴,笑着点了点头,也不再废话,开门见山道:“既然如此,咱们就免了客套,言归正传。杨鹤抚贼失败,递解进京。本官平贼有功,才为这五省总督。所以,本官与诸位今后只有一条路好走剿杀!除此之外,虽无它路。本官召集诸位来此,便是想问问诸位,此路如何走?”
诸将互相看看,没人说话,他们都是武人,只知听命行事,这大局自然得这五省总督来拿,他们如何敢擅议。要是被有心人知道,少不得又是麻烦。
陈奇瑜知道诸将为何不语,便看向杨嘉谟,点名道:“杨总兵,你先说说,有什么便说什么,无妨,一切都有本官。”
被总督大人点名了,允直言无妨,杨嘉谟当下不敢迟疑,抱拳说道:“末将粗人一个,向来不爱动脑子,今后的事全凭督堂安排,我等遵令就是。”他说与不说没有区别。陈奇瑜不以为然的笑道:“本官是个书生,花拳绣腿的功夫,纸上谈兵的能耐,各位可都是刀丛肉海中滚过来的马上英雄,杀贼还得靠各位。兵事凶险,本官前番虽也小有成就,但断不会自以为是,本官还是想听听你们的意见,毕竟诸位对流贼的了解比本官知道得多。”说完,看向陕西总兵杨麟,和声道:“杨总兵,要不你先来说说?”
杨麟连忙起身行礼,陈奇瑜示意他坐下说话。杨麟重新落座后,沉吟后方道:“末将以为,贼军虽然人多,但散乱,所靠不过为首之人。因此擒贼先擒王,只要群贼无首,官军便好各个击破了。”
陈奇瑜听后,点头赞道:“杨总兵说得不错,擒贼先擒王,本官也正是此意。不过先击哪个,却是要好生考虑一下。嗯,曹将军,你以为我们当先剿哪股,西北余贼还是湖广流贼亦或是河南那股呢?”
曹文诏年前受命节制山陕诸将,加广威将军,因此陈奇瑜称呼他时用的不是总兵而是将军。
曹文诏其人并不善言辞,也不想发表什么看法,但既然陈奇瑜问他了,他便也坦率说道:“督堂,末将以为西北余贼不足为虑,有洪巡抚和固原镇在,扫平只是时间问题。而串入湖广的流贼也不必顾虑,其部多是些小贼,聚而成多,各自为战,难成气候。所虑者当属中原高闯,又有闯将、曹cāo、老回回、乱世王、闯塌天等大贼,且人数众多,不下二十万之众,又在中原之地流窜,若不加以剿灭,恐朝廷再难制。因此,末将以为应先击中原贼。”
“曹将军分析得不错,本官与你不谋而合啊。中原流贼才是腹心大患,只要剿灭了他们,这天下才能真正太平下来。”
陈奇瑜微笑点头,正要吩咐左右取地图来,一名亲兵突然跑进来,报道:“禀督堂,圣旨来了!”
圣旨来了?
堂中众人“唰”的同时起身,跟着陈奇瑜向外紧走。刚出大门,几匹马已到了跟前,当中一位一身太监装束,后面几人却是锦衣卫。
陈奇瑜天启六年由户科左给事中出为陕西副使,对当今天子身边的太监一个也不认识,只听说过名字,遂迎上道:“陈奇瑜见过公公,未及远迎,还望公公包涵。”
那太监也不答话,跳下马,“陈奇瑜接旨!”说着展旨在手。
陈奇瑜后退几步,一甩袍袖,双膝跪下,几位总兵跟着一起跪下,“臣陈奇瑜接旨!”
“秦中荒盗相仍,残困已极,歼除余党,赈恤灾民,洵属目前要着。计安重地,自不得顾惜小费,致遗后患。秦省发赈留饷,朝廷轸念已至,详筹善后,务期盗孽尽消,饥民复业。还会督抚鼓励道将,速图剿定,以奠岩疆,方称朝廷至意。”太监宣读完后,将圣旨交到陈奇瑜手里,才露出笑模样,上前扶起陈奇瑜,“总督大人快快请起。”
“多谢公公。”陈奇瑜起来,一抬手,朝堂内一指,侧了半个身子,恭敬道:“公公请。”
那太监微笑点头,当下与陈奇瑜并肩进门。
“奇瑜任给事中时,先帝身边的公公也认得几个,您却是眼生,想必是当今在潜邸时的旧人。敢问公公贵姓?”那太监道:“在下高时明,正是在信王府时当的差。”
进了正堂,陈奇瑜让了高时明正座,上了茶,自己侧陪,几位总兵下手站着。
高时明喝了口茶,瞥了眼陈奇瑜,笑道:“总督大人可知洪承畴为杨鹤求情,接着就伸手要饷银一百万两,又跟着要求截流陕西税银六十万,再跟着又要求将明年的应征饷银五十万两截流。当年万岁爷宠信袁崇焕那会儿子,都没给过宁远这么多。您说,这天下的督抚还有比洪承畴胆儿大的么?”洪承畴上表要饷银的事情陈奇瑜已经知道,对这事是支持的,这不管是战是抚,银子才是最重要的。若洪承畴能向朝廷要来银子,他这五省总督也能轻松些。陪着笑道:“公公说的是,洪承畴是忒张狂了,但这是有杨大人的前车之鉴呐!抚局之败,就败在没钱安置流贼啊!五六年来,盗寇横行,破城屠野,势若燎原,莫可扑灭。盗众我寡,盗饱我饥,内鲜及时之饷,外乏应手之援,若非亟增大兵,措大饷,为一劳永逸之计,恐官军鹜于东,贼驰于西,师老财匮,揭竿莫御呀!眼下各处灾荒,米料草束腾贵数倍,平贼后还须赈济,措给耕牛种子,督开荒地,无一不取给于钱粮啊!”
高时明边听边笑边点头:“万岁爷何等聪明,怎能不明白这些?所以尽管兵、户二部都入不敷出,皇上还是逼着熊明遇、毕自严拿出二十万,洪大人所请截流也都照准了。”才二十万?陈奇瑜一怔,暗道这也太少了,但想想朝廷的苦,也只能暗自轻叹一声,好在截流税银准了,也算是皇恩浩荡了。
“圣恩高厚,我等惟有鞠躬尽瘁,将贼剿灭干净,才好慰圣心啊!”
“说得好,就凭大人这一身胆,定能剿灭贼盗。”
高时明打个哈欠,陈奇瑜忙起身道:“公公一路劳顿,请先歇息一会儿,奇瑜再给公公接风。”
高时明却打起jīng神道:“这倒不必了,咱家还有差遣,洪承畴可是在固原?”
陈奇瑜道:“洪大人这会正在固原平贼。”
“那好,咱家就辛苦些,再去跑一趟固原。唉,皇差在身,咱家这老骨头可是轻松不得。”高时明说着还给自己捶了捶胳膊。
陈奇瑜向左右吩咐一声:“来人啊,给公公奉上仪注。”
顿时,便有幕僚将早已准备好的银两呈上,高时明眼中亮光一闪,满脸堆笑,连声谦让:“嘿,这如何使得,陈大人为国事cāo劳,咱家如何能要你破费。快收回去,快收回去。”嘴里说着收回去,那目光却始终定在那银子上。
陈奇瑜笑道:“微薄心意,还请公公不要嫌少才是。公公若是不收,倒是本官不是了。”说完不由分说便将那些银两端到手中,然后递于随高时明来的锦衣卫。
“岂敢岂敢,那成,咱家也不耽误总督大人了,咱家这就去固原。”高时明不再推脱,笑着收下,便要告辞前往固原。他这一趟也真是枉跑了不少人,先去西安,哪知陈奇瑜却到了榆林。等到了榆林,那洪承畴又跑到固原去了,累得他够呛。
“本官这就派兵护送公公前去。”陈奇瑜说完便命家将带领一队亲兵护送高时明前往固原。
“有劳陈大人了!”
当下高时明也不再耽搁,在陈奇瑜的陪同下出堂上马径直离去。
送走高时明,几位总兵随陈奇瑜返回大堂。贺虎臣突然有些qiguài的嘟囔一句:“洪大人为什么要替杨鹤求情?”
杨嘉谟他们摇了摇头,陈奇瑜则是叹口气道:“兔死狐悲吧。”
叹气之余,不禁想道,却不知rì后自己是否也会有杨鹤这一天,届时又是否会有人替自己求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