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跑,仍然险象环生,这是苏文卿万万没想到的。
他们从官富逃走的船队在洪武十四年十二月中旬离开南澳岛,飘零海上之后,所谓的义军,成了名副其实的海上的盗匪了。这个不算庞大的船队,在苏文卿的水军的掩护下,不断杀退追来的朝廷官军,才得以安全地缓缓沿海西行。
十二月二十五日,到达了甲子门。
甲子门是广东陆丰县东南面一百里处的海口。这里大石壁立,礁石浮沉出没,十分险要。因其石壁上下,各有六十个甲子字,才得了甲子门这个地名。
已是新春前夕,元旦佳节近在眼前,又有这样险要的环境,一心只想逃走的苏文卿,也主张留在甲子门歇息一下,好好过一个元旦。在几个忠心下属的安排下,甲子门的这个元旦还是过得挺欢乐、挺气派的。
不仅筹集了丰足的肉菜米酒,而且还在元旦这天,还迎来曹真从新会那边逃亡过来的队伍。
两只逃亡的海盗队伍,架起来也算是比较庞大了,那无数船只组成的方队,在碧波荡漾的海面上移动着,船上旌旗猎猎,兵士们虽衣着不整,却也巍然挺立,自有一番壮观。这次的合二为一,对于曹真和苏文卿来说,无异于是一个个服了一副精神补药。看到这一批尚可观瞻的乌合之众,他们无比激动,在心里想,这可是他们赖以支撑的最后一笔保障了!
但是,这只看上去貌似强大的海盗队伍,在元旦过了不久。就发现了朝廷水师的踪迹,不得已之下。就决定听取曹真的建议,船队驶向珠江口。但是并不敢往广州的方向,而是悄然的进入东莞海滨的大鹏湾,在大鹏湾停泊了一些日子。
一则需要收取东莞、博罗等地送来的粮食、辎重等补给;二则也为让感到航海孤闷而又是一肚子怨气的海盗们登陆散散心。
在曹真的导引下,船队很快顺鲤鱼门水道,西出官富场港口,到达梅蔚。
梅蔚是一个海岛,也叫梅蔚山。恰与香港西南面的大屿山岛相对,它的北边,就是珠江口。这是从水路去广州的咽喉之地。
曹真的导引船队就停泊在梅蔚岛的海面上。这时的曹真。虽然有些落魄,但又是踌躇满志的正伫立船头,静候苏文卿的到来。
苏文卿属下的是潮汕、漳州甚至福州一带的水域,而由此往东的水域,则是曹真的天下,苏文卿面对一片浩瀚的海域,问曹真:
“曹万户,这是什么地方?”
曹真北向而立,用手指点着说:“前面就是珠江口。地属东莞府。从珠江口进入内河,就可到广州。这里南濒大海,四周大小岛屿以百计。”
沐着柔和的阳光,手搭凉棚朝四周看了看。但见缓缓翻着白浪的碧海,无边无际,碧海之上。星罗棋布地飘浮着一个个玉盘似的苍绿色的小山包,显示出了复杂险要的地势。一丝喜悦掠过他的心田。脸上闪耀出一道夺目的光彩。那种得意时才焕发般的光彩。高兴地说:
“这地方真好,既是交通要道。又有复杂的岛屿群,能在这里屯兵多好?”
曹真附和道:“极是,我也正有此意。我们现在宜分兵据此,前进后退,皆有回旋余地。”
随后转身问苏文卿说:“苏元帅,你看呢?”
难得有今天这种高兴,苏文卿也不想说其他的,便顺水推舟地说:“如果万户真的想要在此屯兵,本人愿领兵在此扼守。”
曹真正在高兴,并没听出苏文卿的弦外之音,便高兴地说:“如此甚好。有苏元帅据此,一可拒敌,二可扩充队伍,留有余步。”
苏文卿听罢,又是高兴又是不安。高兴的是,曹真处事有些莽撞,单单是想着这里地势险要,却是没有想到距离广州府这么近,苏文卿担心的是,广州府已经不是他们的天下了,听说现在朝廷正在追究那些富商们的通匪罪责,在如此复杂的敌情面前,广州府附近可以呆吗?
果然如同苏文卿担心的那样。船队刚在这里驻留了还不到两天,便听斥候禀报说:“两岸都传来喊杀声。”
如同惊弓之鸟一般的,前两天还得意自满的曹真便沉不不住气了,反悔了前两天刚做的决定,船队很快就调转了方向。原来押后的苏文卿船队,很自然地成了前队,而原来作为先导的曹真的船队,便押后了。
江水顺流入海,滔滔奔腾,一泻千里。他们在航海中还从来没有这种速度。一直跑到大屿山岛西北部的东涌停泊的。
大屿山,像一匹奔马横卧海中,马头低伏向西南,马尾高翘指东北,是珠江口南部最大的海岛。东靠香港本岛,面积大于香港两倍。岛上多潮汛、草荡,历来是产盐的地方。在两百多年前,就在这一带设了两个官办盐场,一个在今九龙的官富场,一个就在这大屿山的海南场。
船队停泊的东涌,是大屿山中部沿海的一个集镇。这里开发较早,居民较多,有街道铺面之类,是岛上对外的交通、贸易中心。曹真和苏文卿上岸时,街上就像是卷起一阵大难来临的妖风。铺店在慌忙关门,行人在惊慌逃走。
镇上竟找不到一个垂询的人。他们来到郊外,只见荒山瘠土,草鞋木萋萋;平地草莽,一片荒凉。虽间有茅屋,也不见炊烟,如同一片死地。面对这一片荒凉,曹真好不失望。
大屿岛百姓不多,岛上又不产粮,不是驻跸之所,还是北去梅蔚山吧。他们决定到。
于是,船队又匆匆北归梅蔚山。只是梅蔚山是孤岛一个,粮饷接济也很不便。更不利的是。传闻朝廷的南雄侯赵庸正图窥这个孤岛,如果他率水师来围。连条退逃的路都没有了。这是苏文卿最担心,也最害怕的事。惶惶不安的他。便跑到曹真的船上去商量,问曹真有没有把握抵御赵庸的进攻?
对苏文卿提出的问题回答含含糊糊,曹真不置可否。苏文卿见这情况,更害怕了,于是他提出了东移的建议,去寻找一处安身之地。
四月初四,海盗船队到达了官富场的圣山西岸海湾。这海湾叫鲤鱼门。海盗船队停泊在海湾的渔村前,而大船队,则泊在鲤鱼门的海面上。
还不到一日。斥候又带来大明朝廷官军,以南雄侯亲自率步骑兵下东莞,矛头直指官富,而且正在收集船只和工匠制造战船的消息。
没有办法,在朝廷大军没有筹备好之前,他们又入海向东南方向行进。三月下旬,船队到达南佛堂门北端之古塔。海盗船队泊在古塔的海面上,其他船队散泊在岛的四周。
这支海上船队,泊在古塔的还有三万人。这三万之众。每天都是要粮食吃的。日食储粮,无以补充。有道是:坐吃山空。当务之急,就是设法筹粮。否则,一日无粮千军散。哪还谈得上打仗?
正当海上朝廷在古塔人困粮缺之时,又传来云南彻底收复,而朝廷又准备抽调大军来广州的坏消息。而南雄侯赵庸,也率轻便水师追到古塔来了。乌云。一时笼罩着这群海上盗匪的心头。怎么办?抵抗是没有力量的。在苏文卿的力主下,便移师浅湾。
正要抓紧在浅湾补足给养。训练兵士之时,赵庸又率庞大水师,袭击浅湾来了。曹真、苏文卿大惊,首先,由苏文卿报告斥候兵探来的消息:赵庸水师的前锋已到大鹏湾。大战近在眉睫。
“形势逼人,是战?是守?还是走?众卿各抒己见吧。”曹真在属下们面面相觑的情况下,这样说。
船厅里一片沉寂,死一般的沉寂。 苏文卿觉得自己不能沉默了。但他是力主走为上策的。他不愿将“逃走”二字,率先从自己的嘴里说出来,便叹息道:“能走向何处呀?”
因落荒而逃心里仍窝着一股火的有个部属,突然吼叫道:“战,决一死战!”
苏文卿虽然不赞成这句话,但是却不敢惹动了众怒,心里一直想着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但是此时在众位属下强烈要求下,也决定试一试。
这支队伍,虽然大部分是对于现实不满的百姓,或者是收到蛊惑的少数民族,平时为大明汉人所瞧不起的游民等等,但是为首者,肯定都是一些惯于刀口生涯的亡命之徒,更是在海上横行惯了,他们心里有些不相信,在陆地上打不过朝廷的官兵,难道在他们一向横行的海面上,还能怕那些来自北方的旱鸭子吗?
三日后,在浅湾附近的青衣半岛外的海面上,苏文卿指挥的数百艘战船,已跟南雄侯赵庸率领的强大船队展开了大会战。
苏文卿从表面上看一如既往地雄心勃勃,将战斗的气势铺得很大,很猛,试图一举摧毁敌船,他不相信,他们在海面上谋生了几十年,会比不上朝廷刚刚组建不久的水师。
所以他将战船如翅一般大张开。左翼为来自海盗出身的阿强家族的船队,右翼为曹真之船队。自己则率主力船队居中。试图一鼓作气冲散官军的战船,这一般也是现在还上作战的最佳办法,只要冲散敌人的战船队形,那么就能取得绝对的优势。
就这样双翅宽展,勇猛地朝敌船扑了去。那威势,真是锐不可挡。但见曹真手持大刀,昂立船头,待船近朝廷战船的时候,他飞身一跃,跳上朝廷官兵的战船,一阵猛砍猛杀,许多兵士,也跟着跳了过去猛杀,一时间倒是杀了南雄侯赵庸一个措手不及。
左翼的阿强家族的干将阿强更不示弱。他手执银枪,率领自己家族的亡命之徒,将许多官兵挑下大海,抢夺下一艘艘战船。
取胜心切的苏文卿,见两翼得势,便迫不及待地催督主力向官兵发起总冲锋。赵庸见海盗来势凶猛。便急忙下令后退,以暂避锋芒。
苏文卿以为是官兵败退了。只想一不做二不休,一举将这支队伍歼灭掉。便督促自己的船队猛追了过去。赵庸早有部署,在前锋后撤的时候,后援船队已作好了战斗准备,一当赵庸令下,霎时万箭齐发,冲在前面的海盗战船,毫无防备,海盗们一个个中箭仆倒,死伤狼藉。活着的。都慌忙掉船逃走。
赵庸督船追杀了一程,不见海盗船队,又怕穷追中计,便不追了。曹真已自顾不暇了。于是海盗的这船队再一次开始了向南的航程,历经几次风暴之后,于二十日午刻,到达了珠江口西侧伶仃洋北端的井澳岛。
然而,一难未了,二难又起。就在风浪未停。大雾未收的时刻,南雄侯赵庸的船队,又攻来了,这次赵庸是下了狠心。一定要将曹真和苏文卿彻底的打垮不行,要不云南、北方的一切战事都很顺利,到了他这里。一直拖延没有进展的话,会引起皇上的不满。
非要灭之而后快。所以在返回水师后。即一方面派出斥候船只跟踪海盗船队,刺探军情;一方面抓紧调集兵力。将一批来自福州、泉州的海上战船编入自己的水师,加强了战斗力,而后跟踪追袭。
古塔海域的大败,使苏文卿对赵庸耿耿于怀,现在他又追来了,这使苏文卿气得七窍生烟。接连的吃败仗,使他面子丢尽。
他那曾经震动广州府的威名已不复存在了,“常败将军”的恶名常有所闻。他咽不下这口恶气。他要用一场血战得来的胜利来洗刷不光彩的恶名。他授意属下率领全部战船迎敌,要与赵庸决存亡。
此刻,慌乱的苏文卿,正在紧张地敲打自己的算盘。站在船头上的他,望着雾茫茫的大海,如同陷在迷阵之中。
眼前,无论是天空、海面,全是一片蒙蒙的灰色,什么也看不清。他觉得前途亦如眼前的大海,一片渺茫。
甚至始终是处在危难中,已经急红了眼睛的苏文卿,驾着自己那艘船壳上包有皮革、不怕矢石攻击的艨艟,指挥着船队迎敌冲了去,他不曾顾及到两翼,更不曾想到曹真会阵前抽兵。他只顾朝前冲。
雾仍然很大。冲在前头的苏文卿,站在船头只是叫喊:“赵庸,你快出来,我俩对战一回!”
他哪曾想到,冲在前头的并不是赵庸的船队,而是广州另一个将领范虎的船队。就在范虎吸引着他的时候,赵庸已从两侧将他的水师杀得落花流水了。
当苏文卿发现没有后续船队上来的时候,为时已晚了,他的孤零零一艘艨艟,只有拼力杀开血路逃命的份了。
阿强家族的阿强和张达,指挥着战船成一字形挡在海面上,阻击着赵庸的船队。
于是,敌我两方的船队,在雾海中,周旋厮杀起来。
苏文卿亲自上阵,越杀越勇,他手抡双刀,跳上敌船,乱砍乱杀。他的膂力大,手臂扬得高,砍下去的大刀带着一股风啸,吓得官兵们四处逃散。当他一连跳上四五艘敌船冲杀后,他感觉手臂酸了,刀也变钝了,而周围也不见有自己的船了。他这才想到曹真已经收兵走了,而官军的战船又顾虑雾中容易中计,不敢穷追。他就指挥船上的舵兵赶快退出战场。当船朝海盗船队方向驶了去的时候,满怀悲愤的他,蹲在船头,拎着个大酒壶,狂饮狂呼:
“啊,天亡我也!”
这情景让正率领一队“体无完肤”的舰船退下来的部属们见到了,他高声喊道:
“苏元帅!苏元帅!”
苏文卿分明地听到了,但没有回应,只是瞪着一双圆圆的红眼睛,定定地盯着自己忠心的下属们。他明显是喝醉了。陡然,狂吼起来:“谁是元帅,都是你们喊的!”
吼罢,他纵身一跳,没入滚滚的海面。
“元帅,苏元帅啊!”
海面上,荡漾着部属们撕心裂肺的呼喊声……。
而看上去比苏文卿还要粗豪的曹真,却是趁着苏文卿领着自己的队伍和赵庸决战的时候,以不符合他平时粗犷性格的行动,让原来忠于他的部属们惊呆了。
因为曹真率领着自己本部的三百余艘大小船只,竟然趁着一向文静,让人觉得胆小的苏文卿和朝廷官军决战的时候逃走了。
原指望能凭借自己一直以为十分强大的势力,在广州夺得一片天地,但是谁料想跟着成天担惊受怕。什么雄图大业呀,什么列土封疆呀,那全是苏文卿这些书生脑子里的梦啊。如今又加上一个变成疯子的书生,只喊拼命,尽打败仗。
在这种鬼雾天气里,竟要在海上跟朝廷大军拼高低,将兵船都拉走了,那我的安全能保得住的吗?他想到自己拥有的兵力是不能让苏文卿去折腾的,便悄悄传令自己的三百艘战船回航逃走。
这个决定,现在他觉得明智,短时间内会觉得庆幸,但是今后所发生的事情呢,谁能预测?(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