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之后,朱元璋走出御书房,在门前的大院内散步,铁铉已经回来了,禀告了事务之后并没有回府歇息,而是紧随其后。
素有火炉之称的石头城今年似乎格外炎热,尽管到了深秋,那秋老虎还是极为厉害,掩不住蒸腾的暮后暑气。不过前一阵子嗡嗡鸣唱结伙狂舞的蚊蚋反而匿迹了。
御道边、宫墙下、回廊里,木立着挑着灯笼的值夜宫女。朱元璋未戴冠冕束着发穿着短衫伫立在一块空地上。
仰观天宇,黑沉沉乌云攒涌,从遥远的天际传来隐隐的雷声。心里默诵着王羲之《兰亭集序》中的一段文字,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不知老之将至。唉,朕却是年过半百,要加上穿越之前的年纪,真的是老而又老了,还依然没有改变什么,没有一日得以安宁……。
下午,闽王已经将宗亲会议公决齐泰一事奏议送了来,他连翻也没翻便能猜到,议决的结果一定是如对伊王朱彝说的一样,对于齐泰之事还是一拖了之,言称不敢妄议的无声拒绝。
挥手驱走闽王,但是依旧让他与驸马都尉裴伦回宗人府居住,不得回府。朱元璋知道自己会遭遇很大的压力,虽然一直也为减压筹谋,但是每到事情的临近,他还是止不住的想要生气。
正站着,忽然,飞来几只萤虫在他的左右前后忽闪明灭,似向他挑逗与他嬉戏,朱元璋挥手就打,那萤虫毫不惧怕,依然萦绕着他翩翩起舞,皇帝恨恨地跺脚,骂道:“滚!”
铁铉吃了一惊,发现皇上原来是跟流萤斗气,差点笑出声来,朱元璋悻悻然。总觉得很多事就如同这深秋的流萤一样,就快烦不到自己了,于是心态放平和的回到了御书房。
铁铉亲手从宫女手中端过冰镇甜绿豆汤,摆在摇椅边的矮几上——朱元璋端起碗,一口气喝干,便觉得爽气清凉。静下心来,又将今天铁铉整理好的档案取过来,打开阅览,他跳过开始分析那一段的赘述,把京师内各个衙门重要官员的最近反应仔细地看一遍。
刚拈起笔准备列出重点。见铁铉慢慢的走到窗前准备关窗户。遂将笔放置翡翠笔架上。问:“勤堂,外边好像起风了呢。”
“是的,皇上,适才忽然刮风。还下了雨点。”
“是该下场雨了!天晴的也太久了!”
铁铉不敢回应这句话,谁知道这老爷子说的是天气,还是最近朝堂的变化,随着皇帝让自己调查事情的深入,铁铉越来越觉得这是暴风雨来的前兆。
朱元璋自己摇摇头,也不知道想的什么,忽然又问道:“最近朕心情不安,勤堂,这个人虽然老实。但是能猜出朕目下心疾症结何在?你能直言说出来吗?”
铁铉听皇帝这么一问,心里并不惊慌,自小跟着皇上,几乎算是朱元璋半个儿子的铁铉,可是比朱元璋的三个儿子再他身边的时间多。而且没有利益冲突,再加上现在御书房内左右无人,说话也就胆大了一点,闻言回道:“皇上觉得人心思变,难测高深,不知道臣说的对不对?”
“为什么是这样呢?”
“陛下英明天纵,权威无上,又怜惜天下苍生,关心百姓痛苦,但是偏偏有些人,贪心不足蛇吞象,**就像永远也填不满的深渊般的,不过这也是大势使然。。。。。。”
朱元璋点点头,专注倾听。
“臣以为,那班人盖因贪欲太盛,邪气侵心,恶念盈胸,私室晦秽。他们惟求一己之荣华富贵,荫蔽子孙;独无大明之江山社稷,不忠不仁。加之彼等狼狈为奸,互相庇护,弄虚作假,蒙蔽圣聪。如同瓜蔓相连,网线相扣,故而难发阴垢。而这干人又权柄在握,彼以权庇某之奸佞,某复以权势馈彼之贪欲,拉拉扯扯,攀来牵去。”
朱元璋听罢,久久沉默。
其实铁铉绕了半天,还只是含含糊糊的说的不明不白,这些事情太敏感了,除了自己,恐怕天下再也没有人会和自己交心的谈一次,皇权的威严,在这片大地上已经诞生繁衍了几千年,自己就算有限制的刻意弱化皇权问题,短短这一段时间,那又能奏效呢?
自己一再示弱,不是心软如棉,也不是优柔寡断,而是他在完全把控这个大明王朝之后,开始为这片大地的将来做考虑。
如果能利用自己手里的集权,开创出一个民主的大地,那该有多好呢?
自己总归是凡人,就算是穿越者,依然是凡人一个,而且比历代帝王都清楚,他不可能长生不老,他也会有生老病死,而且坐着皇帝这个操心的职业,寿命说不定比比人还短一些。怎么利用有限的时间,为大明打下一个坚定的基础,成了朱元璋掌控大明之后首要考虑的事情。
弱化皇权,似乎最容易做到,自己也一直在做,朱元璋自己知道,凭借自己的威信,终此一生应该光靠威望就可以从容老去,权力很少会弱化去,他弱化的是他去之后的皇权。
怎么能限制一言九鼎,怎么能限制一个人的野心发展,还是要靠大家,于是他扶植内阁,建立宗人府,组建立法局,想要将权力分开一些。
内阁,是专门处理政务的地方,大家一起商量着处理国事。
宗人府是无奈而为之,要处理自己的这班皇亲国戚,让他们不至于成为地方的祸害,又不至于限制太狠,动摇了朱家的地位,很是头疼,朱元璋自己已经把自己也是朱家的人,正在逐渐完善。
而立法院只是一个雏形,一直得不到民间和朝堂的重视,除了成为争权夺利的市场之外,别的一点用也没有显示出来。
到底是为什么,朱元璋分析了很久,也是最近几年才发现,还是自己限制了这些进程的发展,皇权为尊,自己存在,就凸显不了这些部门的地位。这也是他决定离开出海的原因之一。
好处没有得到多少,但是坏处却越来越大,特别是自己过了五十岁之后,随着自己三个儿子的成长,百官之中,无可避免的就要站队,而自己弱化皇权,更是增长了他们的气焰,嚣张到自己这个皇帝也快看不下去了。
必须要在自己离开之前,把一些事情做好。想到这里。朱元璋抬起头来。打断了御书房的沉默,对铁铉说:“明天是休沐,不用上朝,朕想出去走走!!”
“皇上明日上午要赏菊花么?臣下马上就去安排。”
深秋的菊花盛开。皇帝在无意中说了两次了,铁铉和内宫的女官们,早就在御花园做好了准备,在哪里布置妥当,只等着皇帝开口呢。
“是要看菊花,但不是去御花园!”朱元璋看透了铁铉的想法,说道:“朕想出去走走,听说太平镇哪里也开始闹菊花,朕想去看看。”
“臣遵旨。皇上。除了驸马都尉、贤妃娘娘二位千岁以外,还要传谕哪几位皇亲和大臣随驾?”
“不要不要,一个也不要,你随朕去就行了。”
“这……”铁铉震惊,太平镇虽说在京郊只十里之遥。但皇上皇上要微服出海,还要自己一个人跟着就行,万一出了差池,怎么得了?
不容铁铉分说,朱元璋叫他附耳过去,一听,更加惶恐不安,但圣命难违,只得连连点头:
“臣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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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夜里下了两个时辰的雨还夹着一阵冰雹,早晨起来不那么热了,空气清新,纤尘不起,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远处的天空中还集着浓云。
郊野的阵风吹来,爽人心脾。石城门通往江边的小道上,一头小毛驴欢快地踮着四蹄,项下的小铃铛嘎啷啷直响。驴背上骑着一位年过半百却颇有精神的老人,肩后背着一顶青皮斗笠,身穿米黄色杭纺短衫,手捏一把芭蕉扇,矫首暇观,嘴角边挂着惬意的微笑。
毛驴后边跟着个脚夫也有三十五六岁了,同样背着牛笠,只是臂上斜挎着个蓝布包袱,时不时回头张望似是在寻找什么,像极了走访亲友的父子两人。
他们翻过一个松林小坡,便见路旁有几处村舍。越过一座小石桥,走进村里。但见李柳堆烟,清溪环绕,粉墙青瓦,很是清雅,骑毛驴的老人要下来,脚夫慌忙上前搀扶。
“勤堂,朕渴了,找个人家寻点水喝喝。”
“皇上,”铁铉以食指封唇小声嘘道,“那个朕字不能说的呀!”
“噢,对对,”朱元璋谐趣地点点头说:“但你也不能叫朕......不对,叫我,叫我皇上呀!”
两人相视而笑了,笑得很开心,很自在,很舒展。
他们到达太平镇已近已时。
太平镇是个丁字形的小镇,二水夹流,舟揖塞港。石板长街上肩摩踵接,一片喧嚣。小镇在元末迭遭兵火,洪武年间以后才渐渐兴旺繁荣起来。镇上竟有茶楼酒肆六十余家。
朱元璋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东瞧西望,铁铉紧紧贴着他。一些侍卫便衣打扮正前后左右暗里护卫着皇上,警视皇上身边的每一个行人。
拥挤的来往行人免不了推推搡搡,就有一个担柴的被后边的人拥得站不住脚,担子撞到了朱元璋身上,皇帝猛一个趔趄,铁铉慌忙伸手搀住,担柴的“哟哟哟”非常歉意,“对不起,老人家,我不是故意的。”朱元璋说:“没事没事,人太挤了。”说罢朝右边的一个稍开阔的地带走去。
这儿一溜排着些卖馄饨、面条、炸油条、稀饭、包子的小食摊儿,越过一座拱形小石桥,是一片一面临湖一面小坡的开阔地带,来往行人肩背手提,推车的赶驴子的挑担的匆匆而过,湖里则是舟揖穿梭。
走了一会,朱元璋不由有些气喘,感叹地说:“历朝历代皇帝,吃喝拉撒睡都由太监宫女侍候,真与废人无异。朕虽然不用太监。但是依然如此啊!!”
铁铉嗫嚅着不敢搭话。
朱元璋又说:“勤堂,今日就你我二人微服下乡,你说有多自在,比在宫里快活多了吧?”
铁铉忙说:“是的,是的。”心里别提多别扭了,转过头看看四周隐藏的侍卫,无奈的跟在皇帝的后面。
朱元璋忽然沉默起来,意识到自己这次只带着铁铉出门,是寻踪怀旧呢还是逃避什么呢?他似乎陷入迷蒙混沌的梦幻中,可能是寻踪。也可能是逃避。他带这铁铉在湖畔漫步。慢慢的走着。
日中时分。朱元璋带着铁铉来到镇上一家傍湖临街的天外客茶馆。已热得汗流浃背,使劲地扇着手中的芭蕉扇。
他们在楼上一间凭临荷塘的桌边刚坐下,便有茶房笑容满面地走过来,一口气报了碧螺春、龙井等七八种名茶细点。在宫中喝遍天下佳茗。只点了一壶山寺野茶。要了两屉小笼包子,四碟小菜,酱豆荚五香蚕豆、采石干、无锡香菜。
混迹在喧喧嚷嚷的茶馆中,两个人对坐饮茶小吃,谁也没有在意他们。铁铉审慎地扫视一眼周边的茶客,就发现七八个面目熟悉的侍卫化妆成客商模样杂坐其间。
朱元璋凭窗眺望湖荡,这景象恍然如昨,记得有一年与李贤妃、苏柔雪、还有谁呢?不去想了,他们一起赏荷的情景。李贤妃、苏柔雪的浓浓兴致,手下们融融乐趣,作诗联句罚吟罚唱的欢娱喧嚷,俨然萦回耳际。于今景色依旧,往事已逝。世事浮沉,过眼沧桑,不觉升腾起缕缕伤感和莫名的惆怅。
从皇帝的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窥探出朱元璋正在回忆过去,铁铉那时还小,长大之后就开始帮朱元璋处理锦衣卫的回去,也不知道皇帝此时在想什么,但这次出海,皇帝本来就是为了散心,怎么才能不让皇帝回想过去呢?旧地重游,人世全非,览物思情,必生怆凉矣。
急着想个办法来岔开皇上的忧思,忽然看见一个唱小曲的女孩正走过来,连忙小声地对朱元璋说:“皇……老爷,唱小曲的来了,老爷想不想听听?”
朱元璋从沉湎中侧过脸来,见小女孩正在几步以外边敲两头鼓边唱小曲。女孩只有十二三岁,长得很娟秀,她身边一个中年男子操着胡琴和笛板。
朱元璋早就知道,江南市镇茶馆,往往有江湖男女演唱的南词,滩簧、花调、大书、道情、戏法、隔壁戏、木偶戏。花鼓调、莲花乐等俚语村调,难登大雅之堂,在宫中绝听不到,而那些阳春白雪古板单调的宫廷乐曲实在听腻了。他少年时在民间常听小曲,自己也会哼几句凤阳花鼓调,所以听到这小姑娘腔如出谷雏莺婉转啼鸣不觉感到亲切,饶有兴趣地支颐倾听,那女孩正唱的是:
我李家为社稷忠心耿耿,赴国难从来是自请长缨。
孩儿们在疆场多殉亡命,抗辽兵老令公忍痛出征。
望边关恨奸佞心如火焚,急国仇思家恨等待面君。
却是《潘李讼》,也就是讲宋朝的时候,潘仁美陷害李家将的一段戏文,小姑娘唱的是有滋有味,唱罢,茶客们纷纷给那女孩施舍些纸钞、铜钱。朱元璋也笑了笑,叫铁铉给唱小曲的一张价值小钞,唱小曲的父女惊喜异常,从来没有人给过这么多的赏钱,趴在地上给朱元璋磕头。
茶馆里乱哄哄高声大哗高谈阔论。这些茶客大体是商贾小贩,四乡村民,每天早晨由各乡村开船来埠,中午由镇还乡,到镇后便步入茶馆。茧、丝、新米上市时,茶馆成了乡人探听市价行情之所,而那些经营丝茧米以及其地土产的掮客也出没活跃其间,从中撮合,赚取佣金。
也有些闲适老人地主绅董书生学子在此饮茶聚谈,而那帮市井无赖游手好闲的纨挎子弟也往往跑到茶馆厮混。
朱元璋一边饮茶一边欣赏,不时看一眼喧喧嚷嚷的茶客。邻桌两位老人的闲聊引起了他的注意。他们的桌上摆着两只精致的鸟笼,似乎都是画眉。一位精瘦老人看上去已年逾古稀,眉毛胡子全白了,但精神矍铄,声音宏亮,穿白色夏布衫裤,摇着一柄绘画折扇;另一个老人很胖,像个罗汉,年纪约在六十开外,穿一身象牙色纺绸衫裤,他敞着前胸,不住拿手巾往头上胸前揩汗。
朱元璋装着漫不经心的样子倾听着他们的交谈,那胖老头探身对瘦老头笑道:
“老哥,刚才那唱小曲的词意你听出来了么?那原是李家将满门忠烈,却被人陷害的男丁难存,看来本朝也要出现那种状况了?”
瘦老头将折扇一合,在桌上点两点,又指指上面,说:“本朝洪武皇帝圣明天纵,革新吏制,励精图治,普天之下确是欣欣向荣。听闻皇上仁慈,颇有仁君之风,对待一些有罪的大臣都网开一面,哪能出现这种情况。”
“嗨,那是前些年,果然暖风细雨,润物无声的,如今就不同了。”
铁铉一听汗都出来了,刚想找个借口前去阻止,却被朱元璋用眼神制止,只能在那里尴尬而又心里害怕的陪皇帝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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