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之后,战斗结束。
段文操率军突围而逃,来时四个团,气势汹汹,逃时折损近半,如丧家之犬。
无辜平民死伤甚多,因为地形险峻,平民们无法快速逃离战场,结果可想而知。而官军死亡却不多,数十人而已,这主要是因为山道过于狭窄,双方都无法投入全部力量厮杀,但同样因为这个原因,官军在义军的前后夹击下,撤退非常困难,导致其伤者多达两百余人,结果行动不便,全部做了俘虏。
依照参战的徐十三、岳高等几个义军首领的意见,本想不惜代价全歼官军,但李风云坚决反对。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这种亏本的买卖不能做,尤其目前义军尚处在成长的初级阶段,虽然迫切需要胜利来鼓舞士气,但决不能以伤及自身的元气为代价。
另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便是鲁郡太守是段文操,而段文操的哥哥是当朝兵部尚书段文振。在皇帝和中枢倾尽国力进行东征的大背景下,把本来是卫府虎贲郎将的段文操放在鲁郡做太守,显然有稳定齐鲁地区局势的目的。既然段文操来齐鲁的目的是稳定局势,那么此仗义军假若把鲁郡官军全歼了,岂不是让段文操这个太守太难做?段文操全力剿贼,他哥哥段文振肯定会帮忙,一旦中枢下令从东莱水师或者从江淮调兵来四面围攻义军,以义军目前的实力,岂不全军覆没?“出头鸟”不能做,风头太强必有厄难,当下义军要低调,要练好“内功”,只有把自己的实力提高了,才能拔剑出鞘,锋芒毕露,否则就是自寻死路。
深夜,李风云请来了吕明星。
“官军败走,损失惨重,接下来,段文操是否还会坚守泗水城?”
吕明星一听就明白了,白发帅对自己提出来的以泗水城为中心建百余里缓冲带的建议非常感兴趣,而现在正是实现这一计策的最好时机。
今天白发帅给了段文操迎头一击,把段文操打懵了,把他打得手足无措,不知道怎么办了。继续剿贼,他手上的军队不够,不剿贼,对上对下都无法交代,所以未来一段时间,段文操必然要依靠手上现有的力量,被动防御,最起码不能让义军再次掳掠曲阜,威胁首府瑕丘了。如此一来便给了义军趁胜追击,再次攻占泗水城,并在由防山至陪尾山百余里范围的区域内建立缓冲带的机会。
“官军大败之后,士气低迷,军心涣散,若我军衔尾追杀,必能将其赶出泗水。”吕明星兴奋地说道,“将军,某愿率团追杀,再夺泗水城。”
李风云笑了起来,指着他揶揄道,“现在是否后悔一把火烧了泗水城?明日你到了泗水城,连个落脚之地都没了,将士们肯定在背后把你骂得狗血淋头。”
吕明星尴尬不已,摸着短须一脸难堪。
“此仗平民伤亡惨重,而给他们带来的灾难的便是你。”李风云继续说道,“这些人你怎么带来的,还要怎么带回去,但他们都恨你,切齿痛恨,这对你坚守泗水城非常不利。你可有办法化解这份仇怨?”
吕明星隐约猜到了李风云的意图,心里暗自窃喜,但他不敢表现在脸上,依旧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恭敬聆听,他知道李风云一定会告诉他答案。
稍停了片刻,李风云果然继续说了下去,“凡事有利就有弊,利弊是相辅相成的,是可以互相转换的,关键在于你的智慧,只要你有智慧,你甚至可以把黑的说成白的,把白的说成黑的。你抢了泗水,但并没有掳人,这些平民之所以来卞城,不过是帮你运送东西而已。到了地头你就放人了,你信守承诺,更没有挥刀杀人。杀人的是官军,是卫府鹰扬,这是有目共睹的事,所以他们的仇人不是你,而是官军。”李风云笑道,“颠倒黑白并不是一件很难的事,收买人心亦是轻而易举,关键是如何发挥你的聪明才智。”
吕明星喏喏连声,心里却是爆了句粗口,直娘贼,俺见过无耻的,没见过如此无耻的,能把无耻做到如此境界,也是世所罕见。
“说说看,你打算如何收买人心?”李风云问道。
“放人的是俺,杀人的是官贼,有目共睹,四处宣扬即可,但卖嘴皮子没用,对穷苦人来说,要的就是实惠,你只要给他粟绢,给他实实在在的好处,他就说你好,他就会给你卖命。”吕明星直言不讳地说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人所共知,但真正能做到的也就是穷苦人,至于那些满嘴仁义道德的官僚贵族,个个都是男盗女娼之辈,虽然外表光鲜,但肚子里都是狗屎。”
李风云大笑。吕明星不愧是江淮大盗,看似粗莽狂暴,实际上心计非常深沉。自芒砀山两人爆发冲突到现在,吕明星就一直低调隐忍,对李风云言听计从,唯李风云马首是瞻,表现得顺从而忠诚,结果他在义军里的声望非但没有下跌,反而上升了。在芒砀山兄弟看来,这个当初被李风云打得跪地求饶,丢尽了脸面的家伙,对李风云是彻底拜服了,而当初那点恩怨反而拉近了两人之间的关系,吕明星初始所受到的羞辱现在反而变成了其炫耀的资本。在后加入义军的兄弟看来,吕明星是李风云的绝对亲信,既然大家都跟着李风云混,那么吕明星做为其亲信,自然会受到大家的尊重。李风云也由此看重吕明星,一个人能屈能伸灵活变通固然重要,但若想成就大事,还需要心计,尤其需要隐忍的性格。
吕明星嘴上骂得痛苦,实际上却是向李风云提条件,我去坚守泗水,给蒙山建立缓冲带,你总要给我支持,给我钱粮武器,给我一定的自主权吧?
“如你所愿。”李风云大手一挥,一口答应。
吕明星心花怒放。刚才他已经猜到李风云要把自己放在泗水,某种意义上他就是义军第一个外镇开府的将领,而做为镇戍一地的统帅,其权力之大可想而知,由此也证明自己已经赢得了李风云的信任。
“你去镇戍泗水,从明日起,你就是泗水县的军政统帅,泗水军政事务,由你全权处置。”李风云说道,“钱粮武器某可以支持你一部分,但军队某不能给你太多。当然,如果你有能力养活更多军队,你可以扩建军队,多多益善。”
吕明星喜形于色,喏喏连声,接着面露犹豫之色,欲言又止。
李风云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笑道,“某只能给你两个团,即便守不住泗水城,某也不会责怪你,毕竟我们与官军的实力悬殊太大。段文操虽然刚刚遭遇败绩,但此仗动不了他的根本,也伤不了官军的元气。泗水毗邻曲阜,距离鲁郡首府瑕丘又非常近,你对段文操所造成的威胁必定让他如芒在背,夙夜不安,他很快便会卷土重来。你尽力吧,能守多久守多久,实在守不住了,就撤回来。”
吕明星当即表了决心,然后小心翼翼地提出了自己的要求,“将军,能否请郭明与某共镇泗水?”
李风云略感诧异,随即目露喜色,没想到吕明星竟有如此度量,不但能容人,还能正视自己的缺点,为此不惜与性格迥异、意见相左者共事,目的就是利用对方的长处来弥补自己的短处。此子非同寻常,日后必有成就。
李风云迟疑了片刻,问道,“你是自己去请,还是由某下令?”
吕明星心领神会。自己去请,赢得郭明的信任和谅解,将来共事就方便了,反之,由李风云下令,两人始终存有隔阂和矛盾,将来肯定有麻烦。
“某亲自去请。”
吕明星倒是果断,当即起身告辞。
李风云冲着他挥了挥手,笑道,“若能连夜追击,必能痛打落水狗。”
“狗急了还跳墙,何况人乎?”
吕明星大笑,深施一礼,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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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文操被人追在身后痛打,个中滋味可想而知,但没办法,兵败如山倒,他只能如丧家之犬般夺路狂奔,一口气逃到了曲阜。
泗水城失陷,泗水县被贼人攻占,本是不大不小的一件事,那里是一片山区,贫瘠荒凉,人烟稀少,只要段文操把军队部署在防山一线,把贼人阻挡在泗水县内,那么便可赢得曲阜、瑕丘一线的稳定,如此对上尚可隐瞒,对下亦可安抚。
如今剿贼不成,反被贼人击败,损失了将近三个旅的鹰扬卫,这事情就闹大了。首先主掌右候卫府的周法尚不会轻易放过段文操,这一仗不是他打的,但损兵折将的责任却要他承担,他岂肯善罢甘休?其次东都要寻段文操的麻烦,皇帝和中枢对其寄予厚望,结果事违人愿,鲁郡乃至齐鲁地区不但不见稳定,局势反而越来越乱了。
段文操到了曲阜,第一件事便是下令,仿效齐郡张须陀,即刻征调鲁郡所有宗团乡团组建地方军,力争在最短时间内向蒙山叛贼展开攻击。接着他十万火急派出亲信僚属,日夜兼程赶赴彭城,与彭城郡丞崔德本商议合作剿贼事宜。最后他急书东都,向哥哥兵部尚书段文振求助,他需要钱粮,需要武器,需要迅速壮大鲁郡地方武装力量,否则蒙山叛贼一旦成了气候,后果不堪设想。
这一刻,遭遇重挫的段文操,从一个极端走向了另一个极端,之前他轻视叛贼,现在却是咬牙切齿要杀光叛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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