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九,上午,韦福嗣到达黎阳。这一路狂奔,风驰电挚,早已疲惫欲死,但韦福嗣还是不顾疲劳,以最快度见到了齐王。
韦福嗣神态萎靡,齐王也是精神不振,甚至都推迟了与宇文述的会谈时间,不过当他听说韦福嗣回来了,还是惊喜交加,亲自出迎,心里更是荡起层层涟漪,浮想联翩了。
君臣相见,把臂言欢,稍加寒暄后,齐王急切问道,“爱卿,东都局势如何?行省急报,说同轨公(卫文升)大败于渑池,消息可确切?”
韦福嗣更着急,几乎同声问道,“大王,许公(宇文述)可至黎阳?可有圣主诏令?”
君臣相视苦笑,都知彼此心情。韦福嗣出于礼节,急忙先行答复,“大王,行省所报属实,只是内情复杂,杨玄感的确打赢了渑池决战,但同时他也输掉了这场兵变。”
齐王笑容僵滞,一丝幻想烟消云散,刚刚舒缓的心情再次罩上厚厚阴霾。不过此刻不是细谈之时,齐王也急忙回答了韦福嗣,“许公昨日抵达黎阳,也带了圣主诏令,但诏令中并未提及孤。”
韦福嗣顿时松了一口气,他最怕圣主亲自诏令齐王进京平叛,甚至命令齐王把军队交给宇文述,那等于撕破脸,不得不鱼死网破兵戈相见了,为此韦福嗣甚至都做好了不择手段驱赶宇文述的准备,好在圣主没有对齐王下狠手,尚留有很大回旋余地。
“许公可有力挽狂澜之策?”韦福嗣急切追问。
宇文述奉旨回京平叛,第一站到黎阳,当然是要安抚齐王,给齐王足够好处,做一大堆承诺,以免齐王阻碍平叛,甚至背后下黑手进一步恶化局势,而齐王对皇统的**太强烈了,对圣主始终抱着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对自我流放北上戍边又充满了抵触情绪,所以不出意外的话,宇文述只要花言巧语给齐王描绘一个美好的未来,齐王必定抵挡不了诱惑,“束手就擒”。但韦福嗣不好直言不讳,从齐王的萎靡情绪上也看得出来他内心的挣扎,所以还是委婉一点好,以免触怒濒临失控的齐王,以致劝谏失败。
“虽然同轨公大败于渑池,潼关告急,东都局势异常险恶,但许公更关心的还是大运河,还是通济渠。”齐王一边与韦福嗣并肩而行,一边以低沉而忧郁的口气说道,“许公希望孤即刻率军进入荥阳战场,与郇王(杨庆)、樵公(周法尚)、顺政公(董纯)联手围杀叛贼,恢复通济渠的畅通。”
“许公给了大王什么承诺?”韦福嗣停下脚步,焦虑不安地追问道。
齐王眉头皱得更深,犹豫不语。
“如果许公慷慨承诺,愿意帮助大王入主东宫,那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谎言。”韦福嗣毫不客气地直指要害,“当初元德太子薨亡,大王理所当然继承皇统,入主东宫,但结果如何?相比起来,那个时候圣主对大王还寄予了厚望,大王入主东宫的条件最好,但多少人从中阻挠,甚至蓄意陷害?许公是不是阻挠者中的一个?现在圣主与大王矛盾激烈,形同陌路,尤其这次兵变爆后,大王更是果断出手,挟大运河以胁圣主,此举无异反目成仇,这种情况下,圣主还会把国祚托付于大王?许公还会帮助大王入主东宫?”
齐王脸色阴郁,踌躇,彷徨,心情沉重,仿若背负着一座大山,步履艰难,摇摇欲坠。
韦福嗣不好“追”得太紧,不敢过份施压,说完之后也就闭上了嘴巴,给齐王思考权衡的时间。
齐王负手而行,步履沉重地走了几步,忽然从思虑中惊醒,低声问道,“此趟东都之行,爱卿有何收获?”
“收获甚多。”韦福嗣也不隐瞒,把自己在东都战场上的所见所闻,事无巨细,详细告之。
“渑池决战如果依照白之策,卫文升必定全军覆没,杨玄感必能以最小代价获得最大战果,甚至现在他已经兵临潼关了,但是,杨玄感太过自信,决战尚未结束,就开始调兵遣将围杀白,结果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卫文升绝地反击,杀了杨玄挺,全歼了杨玄感一部主力,胜券在握的决战最终功亏一篑,卫文升突围而走,白连夜撤离,杨玄感既未能全歼对手,又失去了最强盟友,还惨遭重创,大好局面被他一念之差彻底葬送。”
韦福嗣望着神色阴晴不定的齐王,正色说道,“大王还记得在齐郡之时,白便成功预测到了这场兵变,并预测这场兵变将以失败而告终。从目前局势来看,白的预测是正确的,杨玄感很快就要败亡,而他的过快败亡,不但影响到了白的北上转战,也影响到了大王的展大计。不出意外的话,大王即便要自我流放,要北上戍边,恐怕也是困难重重,最终极有可能演变成真正的流放。”
此言一出,齐王脸色大变,吃惊地问道,“真正的流放?难道要剥夺孤的一切,把孤打入地狱?”
“对于大王来说,所谓真正的流放,就是权力受到最大程度地限制。”韦福嗣叹道,“在我们的谋划中,如果大王能够总揆北疆军政,能够成为北疆之王,便能在最短时间内据北疆而称霸,而这正是我们试图利用这场兵变要攫取的最大利益,但这需要一个前提,那就是杨玄感能够西进关中,能够把这场兵变延续到今年冬天,而国内局势的持续恶化,必然给圣主和中枢以前所未有的沉重打击,国力可能因此而陷入崩溃之绝境,如此必然会影响到南北关系,影响到边疆镇戍,圣主和中枢迫于无奈之下只能向大王妥协让步。反之,大王就很被动,圣主和中枢就算答应了大王的要求,也会限制大王的权力,这对大王的展十分不利。”
齐王的心情霎那间跌入低谷。刚才他还为是否返京而挣扎,现在不要说返京了,就连北上戍边都难以如愿,北上戍边都有可能变成真正的流放,而真正的流放对齐王来说就是一场灾难,试想如果齐王被贬黜为一个长城烽燧的戍卒,他还有多大的希望东山再起?
面对现实,齐王不得不抛弃一切不切实际的幻想。诚如韦福嗣所说,如果杨玄感杀进了关中,这场兵变还要持续下去,形势当然对齐王有利,反之,就不是有利,而是有害了,腾出手来的圣主和中枢很快就会在政治上清算所有对手和潜在的对手,而齐王就是对手,对手都在清算之列,齐王的命运可想而知。当初白之所以积极要求兵进东都,目的就是要帮助杨玄感杀进关中,从而给齐王赢得“攫利”的最好局面,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时运不济,杨玄感还是转瞬即败,如此齐王就把自己置于死地,形势瞬间逆转,徒呼奈何。
“计将何出?”齐王面色苍白,惶恐问道。
现在他知道韦福嗣为何日夜兼程飞驰而来了,没办法,如果再迟一点,如果自己稀里糊涂地答应了宇文述,结果必然更被动,甚至连死里逃生的机会都没了。好在自己优柔寡断,迟迟拿不定主意,好在李善衡和李百药都极力劝阻,好在韦福嗣回来的非常及时,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现在大王还握有一些主动。”韦福嗣手抚长须,从容说道,“大王只要坚定决心,充分把握好这些主动,依旧还有北上戍边之可能。”
齐王苦笑,落寞而凄楚,“现在孤的目标也就剩下北上戍边了。”与囚禁在牢笼里,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生不如死相比,北上戍边或多或少还有一线生机,还能纵马驰骋在广袤的大漠上,还能像雄鹰一般自由飞翔,还能浴血奋战马革裹尸保家卫国,还能有尊严地活着,而有尊严地活着,已经成了齐王最后的奢望。
“大王只要北上戍边,一切皆有可能。”韦福嗣信心满满地鼓励齐王,“随着两次东征的失败,随着这场兵变爆国内局势的恶化,南北关系必然迅恶化,北虏入侵的步伐必然会越来越快。某相信白的预测,南北大战即将爆,未来两年内即便不会爆,未来三四年内还是大有可能。只要南北大战爆,大王就必然崛起,就必然雄霸北疆
齐王冲着韦福嗣摇摇手,他对这些鼓励的话没兴趣,“目前孤所握主动非常少,如果杨玄感迟迟不能杀到潼关,形势开始对东都有利,孤就一筹莫展了。”
“大王,告诉你一个好消息。”韦福嗣笑道,“顺政公(董纯)已经攻陷金堤关,控制了通济渠,大运河是否立刻畅通,就在许公的一念之间。”
齐王大喜,“当真?顺政公何时攻克的金堤关?为何孤没有接到消息?”
韦福嗣笑而不语,心里却是暗自腹谤。如果你提前接到这个消息,告之许公,仅有的一点主动也被你拱手相送,最终你成了活死人,而我们都成了刀下亡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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