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柳散人叹道:“不管如何,他还是个好孩子,比貅郎其他的孩儿们,还要好些。”
江鼎并不说话,他不习惯说旁人长短,既然青柳散人这么说,那便随她吧。
于是,他只问道:“前辈,我之前就跟您说过,他们要对您不利,让您早早离开,您为什么还要留下?甚至还要吃他们的东西,让自己受到伤害。”
青柳散人缓缓抬起头,道:“因为我还是不肯死心啊。”
说到这里,她的眼睛眯了起来,黄色的光芒一闪而逝,这颜色绝非人类所有,但瞳仁中蕴含着那层朦胧的水雾,和人类无异。
江鼎沉默,心中却是一痛,似乎能感觉到青柳散人的悲伤。
青柳散人缓缓道:“我与貅郎百年前相识于末水,他还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我也不过是个刚刚得道的小妖精,虽然互有好感,毕竟人妖殊途,同游末水数日,相得甚欢之后,便怅然分开。”
“再见到他时,是二十年前,他已经是两鬓斑白的筑基修士,经历了少年的壮志凌云,青年的意气风发,也经过了中年丧偶的悲痛,走入暮年。而我因为是妖身,依旧还在年轻,红颜如旧。”
江鼎静静地听着,仿佛被带入了那一段往事。
“他已年老,不复当初,我却依旧心怀喜悦,爱恋着他。他也爱着我。他对我说,年少时顾虑太多,错过了肆意的青春年华,到老了反而想做些无所顾忌的事,问我愿不愿意跟他回去,我们洞房花烛,真真正正做一对夫妻,哪怕相守不了几年。我自然肯,于是千里迢迢来到淮上,他娶了我,我成了他的妻子。”
说到这里,她眼睛亮了起来,如天上的星辰。
“我们一起没有几年,他不仅仅年老,之前更受过伤,身体衰弱的太厉害,渐渐的不行了。但他对我很好,胡子一大把的人了,还像少年一样体贴。几年时间,我们朝夕相处,没有一刻分离。我只盼岁月停止,永如今朝,可是如何能够?终于他离开了,临走之前对我说,我要回到大江大河中去。淮上非久居之所,没有他,我在这里不会快乐。”
“但是我不肯,我舍不得离开这里。作为他的妻子,我享受到了许多快乐,甄家堡的人把我当做侯夫人尊敬,夸奖我漂亮,称赞我们恩爱,虽然都是礼貌,但都是我从来没享受过的。几个孩子们也很好,第二辈在我嫁进来时都成年了,对我很尊敬。第三辈更是我看着他们长起来的,我把他们当做自己的孩子。我说我要留下来替他守着家业,等着孩子们长大。”
“他见我坚持,只好答应,我知道他其实也放不下孩子们。不过他说,只能在这里呆上九年,九年约满,我一定要离开。”
江鼎问道:“九年还没到么?”
青柳散人摇头道:“已经到了。我在这里留了十二年了。其实十二年来,我再没有如当初一般快乐,他不在,我果然没有再快活过。但我依然留恋这里,因为这里很安静,很宁和。能够让我点上一炷香,静静的回忆我和他的一切,仿佛我一伸手,还能摸得着他。”
“而且,我习惯了。淮上就是我的家,府里的人也是我的家人。十多年来,我没有做过一件对不起甄氏的事情。所以你让我走,我纵然知道你说的是真的,我也不能走。这里我得到过太多,也付出了太多,得到的越多,我越不舍得走,付出的越多,我越不甘心走。不是我不信你,我真的舍不得。”
江鼎垂下头,看向那咬痕宛然的酥饼,道:“这样就舍得了么?”
青柳散人道:“舍得么……好多了。我果然如老祖宗说的那样愚蠢,不见棺材不落泪。只有当人拿着刀子在我面前一刀刀的捅个通透,我才死心,才能发狠。”
说到这里,她停了一停,又道,“而我一旦发起狠来,谁也拦不住。”
她嘴角上挑,露出牙齿。
两根尖牙突出唇外,如匕首般雪亮生光。
只这两根牙齿,便彻底打破了平衡,让一个菩萨般的女子,看起来异常可怖。只是这种恐怖又没有削减她的美貌,反而变成一种另类的……妖冶。
江鼎看着心中一寒,不由自主的捏紧了腰中剑柄。
青柳散人伸手解下领扣,就见一身青衣下面穿着绿色镶金的劲装,劲装材质很是稀奇,滑溜溜的仿佛皮革,又带着细细的鳞,因为贴身,能看见她细细的腰身,真如蛇身一般。这套劲装配上她两只细牙,相得益彰,尽显她诡奇中带着妖异的风采。
这时,她略一抬头,道:“小子,你先走吧。一会儿我发起狂来,未必注意到你。外头那些人更不会在乎你。你好好一条性命,别这么糊里糊涂没了。”
江鼎摇头,道:“我留下来帮着你。”
青柳散人嗤的一笑,道:“小家伙,我说你心地好,不代表你实力好。你只是个炼气期,外面好几个筑基期,人修筑基期和炼气期的区别,你应该比我更熟悉。何况外面那么多人,你能济什么事?
江鼎道:“我自然不会当给你拖后腿的。我留在这里,倘若前辈一切顺遂,杀出重围,我自然不会出面。但若前辈力有不逮,或许还有用得着我的地方。“
他停了一下,正色道:“前辈切不可小瞧了旁人。我知道您留了实力,但这实力也可能为人所知,做最好的准备,最坏的打算,总是不错。您久居淮上,不用我说,您也知道,世上最可怕的,不是什么神通法术,而是人心。”
青柳散人眼睛眯了起来,道:“你这小子……”
突然,就听轰
的一声,庵堂的大门震动了起来,青柳散人道:“现在你想走也走不了啦。”
甄行秋走入大门,神色若有所思。
这时,有人道:“怎么样?”问话的正是甄见鸾。
甄行秋心思电转,在庵堂中种种蛛丝马迹如过电一般闪回,最终他只是抬起头,神色如常,恰到好处的露出一丝振奋,道:“幸不辱命。最多一刻钟,那妖孽就要发作。”
甄见鸾欣慰道:“好。你下去吧。”说着挥手招来两个人,将甄行秋带下去。这两人都是家中的小字辈,不过练气初期的修为。这时人手紧张,修为高的人都有用处,而甄行秋不过一介凡人,有两个修士看着绰绰有余。
甄行秋毫无他意,顺从的跟着两人走,而且脚步尽可能的快——他需要做的,都已经完成,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尽可能离着这个地方远一点儿。一会儿这里将发生一场大战,那不是他掺和的。
离开庵堂,又走了一阵,离开了山府,就听背后轰隆一声,地动山摇。隔着一条街和好几道高墙,还能隐隐看到上空纵横的法术和直冲云霄的气势。
大战开始了么?
甄行秋看了一眼,想象着其中的激烈,或者惨烈。他由衷的希望,越激烈越好。
至于大战的结果——很重要么?
谁输谁赢,对他来说根本无所谓,他只要达到自己的目的就行了。
让他们咬去吧。
再次后撤了一阵,甄行秋如有所感,骤然回头,往一个方向看去。
然而,那里什么都没有。
甄行秋皱眉,对于一个普通人来说,偶尔会有错觉,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但对他来说,却很少产生错觉。他的感官异常灵敏,任何人或者其他东西的窥伺,都会被他的本能捕捉。就像当时他感觉到有人隔着帘子在看自己一般。
一定有东西在窥探。
不过,算了。此时此地,窥探者的目标不会是他,一定是关注那场大战的某方面的人吧。那就与他无关了。
“这小子的感官还是那么灵敏。竟能发现我。”
收回视线,白狐略感诧异。
甄行秋的怪异他早有领教,不过今日确实与他无关,白狐是另有任务。
“外面的布置,大多都摸清了。现在要进府里去策应——娘的,这小子抽什么风,人家自家人打作一团,有他什么事?还自陷漩涡中心,真是嫌命长啊。”
然而……自己为什么要陪他抽风呢?斥候这等危险任务,为什么要真的去做?
白狐百思不得其解,想了许久,得出一个结论——想必是为了那青柳散人。
到底也是妖修一脉,自己身为妖圣,总不能眼看着妖族的孩儿被人类欺负,哪怕那个孩儿是个恋上人类的蠢货。
羽蛇一族……必和那家伙有些渊源,如今自己落魄,若有机会卖那家伙一个人情,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用得上。
想到这里,白希圣心平气和起来。
不过……他眼皮略眨,总觉得这两日有一种冥冥中的感觉,似乎自己一个老相识,离这里并不遥远。
青天之上,云层之巅。
一个青衣人负手而立,长发被风吹得飘扬。
他微垂着头,俯瞰大地,目光所及,正是淮上那座城池。
风中,仿佛有叹息声传来。
“青儿,你也走到这一步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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