遁光一停,重明子现出身形,放开抓住江鼎的手,道:“就到这里吧。。”
江鼎呼出一口气,刚刚重明子的遁光速度太快,对他压力很大。虽然有重明子护持,余波还是激得他衣衫凌乱,形容狼狈。
如此衣衫不整,这对于江鼎来说,极其罕见。他出身大派,且幼年也受好洁的玉婆娑师姐教导,除非没有条件,有条件一定要修饰形貌,力求内外工整。
整了整衣衫,他才观察四周,这里似乎是一处山坳,青山绿水,风景怡人。若论起来,有些像他之前和聂参修行的小谷。狼烟镇附近,没有这么好的风景。
若论灵气,这里纵然比不上望仙台,比之一般灵地,已经强过百倍,更非江鼎当初遇到的山谷灵地所能比拟。
“这里是哪里?”江鼎问道。
“这里是一处世外灵地,不在世俗王朝的管辖内。若认真说来,倒是离洞真墟不远。”重明子解释道。
朱天境内,有世俗王朝,有边荒莽原,也有世外仙源。认真说来,王朝统辖之地也有灵地山谷,但都零零星星,夹杂在世俗人烟当中,驳杂不纯。而边荒莽原则是化外之地,有游牧异族杂居,虽然地广人稀,但灵气不足,是真正的不毛之地。唯有广阔的群山高岭,人迹罕至,又有灵气,又有资源,才是真正修仙的所在。
不过纵然这些灵地广袤,但大多数已有宗门占据,三大宗门占有的灵山,便是弟子扩张十倍都用不完,但他们实力强大,占地不怕多,哪怕浪费,也不让分毫。每个门派都圈地,东圈西圈,也不剩下多少无主之地了。
这么说起来,世外仙源,也免不了沾染功利俗气。
此地灵气如此浓厚,也不大可能无主。事实上重明子刚刚也说了,这里离着洞真墟很近,也就是说,这里在洞真墟的势力范围内,比山门弱一筹,但也不是其他门派能侵犯的。
江鼎点头道:“真是个好地方。”
重明子道:“你也觉得好?这里是方圆千里之内,最好的灵地,你就在这里修行吧。”
江鼎道:“在这里修行?”
重明子道:“这里不好么?这里远离尘世,灵气盎然。你可以在南边——”他用手指向南方,“阳光最好的地方修建一座洞府,按照自己想要的结构设计,石洞也行,山坡上建一座楼阁也行。”
“那里——”他往另一个方向指去,那有一弯溪流缓缓流过谷地,冲出一片小小的河州,“那里土壤肥沃,溪水中含有灵气,正适合开垦一片灵田,你一个人,有两亩灵田,种植灵药使用,绰绰有余。”
“如果还有多余的土地,不妨种植一些漂亮的花草,装点一下山谷,也装点一下洞府。”
“那边的地下,有一些火脉,虽然不多,但用来聚集地火也足够了。你若炼丹炼器,就在那里建一个炼丹房。炼丹炼器,都可以自足。”
“这里四面环山,冷风越不过高山,凶兽也难以飞渡。偶尔有迷失进来的小兽,你愿意驱逐也罢,愿意留下为伴也罢,都可随意。最好不要多造杀孽,到底它们都是天生天养的灵物。不如就放在山谷里,匀一口饭吃。也是个陪伴。”
“修士修道,本就餐风饮露,不避寒暑,何况这里四季如春,物产丰富。你还有什么不满足么?”重明子说完,回头看着江鼎。
江鼎一时不知该说什么,重明子替他桩桩件件设想周到,修炼生活都顾及,且还富有情趣,言语之中,殷切关心之情,绝无作假,同姓亲长关心子侄,也不过如此。
然而即使如此,他还是不肯收自己入门,哪怕将他带到洞真墟附近接受庇护,哪怕为他安排的比师父更妥帖,依旧不肯带他回山门,哪怕做一个外门弟子。
这到底是为什么?
大门大派,家大业大,多收一个外门弟子,哪怕是多个跑腿的杂役,又有什么关系?重明子到底在坚持什么?
虽然百般不解,但他不会问。这几日他或明或暗,问过不是一两次了。从没得到答案,纵然再问一次,也是一样。反而显得自己厚颜。
既然如此……
江鼎正色道:“多谢前辈厚爱,只是晚辈不宜在此修行。已得前辈救护,晚辈铭感于心,现在便告辞了。”
重明子哦了一声,道:“当真要走?不是和我闹脾气么?”
江鼎道:“前辈言重了。晚辈的修行是要去尘世中,人越多越好的。在深山中,修不出结果来,绝不会与前辈使气。”
他说的是实话,太玄经的修行,是借助情绪之力,深山老林,连个人影儿也没有,又去哪里修玄气了?
话是这么说……
其实……他果然还是在使小性子。
重明子的绝然,果然还是激出他几分恼意,纵然对方是好意,也对他真有好处,他还是一口拒绝对方的安排,不然的话,把这里当做落脚之处,根本之地,与他平时在外修行游历,本来也不冲突。
重明子何等的阅历,怎能看不出他埋在谦和之下的隐隐倔犟之意?欲言又止,叹了口气,道:“我很喜欢你这孩子,本想多留你在身边照顾,既然你坚持。那我也不便强留,看来咱们的缘分到此为止了。也罢,缘聚缘散,本是寻常。你便去吧。”
江鼎反而被他一番话说得难过,他与重明子相识不过数日,多次承蒙对方照顾庇护,受恩深重,临到走了,自己还向他使性子,实在过分。前后两世,除了同门,他还第一次欠别人这么多。
撩袍跪倒,江鼎行下大礼,道:“多谢前辈多番照顾。晚辈当铭感于心,绝不敢忘。等我一去学成,再回来报前辈恩德。”说着庄重叩了八个头,以师礼相见。
重明子受了他的礼,轻叹一声,道:“可惜你来的太晚了。”
江鼎欲言又止,迟疑了片刻,终于还是问道:“前辈,您是不是有了什么麻烦?”
重明子声音平缓,道:“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江鼎道:“和我无关。您是不是有什么麻烦呢?”
重明子道:“既然和你无关,就不该问。”
江鼎一字一句道:“我不该问。您是不是有什么麻烦?”
连问三声,两人同时僵住,四目相对,气氛一时凝固。
终于还是重明子先开口,道:“别说我有没有麻
烦,我若有,告诉你,你待如何?”
江鼎道:“尽我所能,哪怕微不足道。”
重明子笑了一声,道:“你是说送死?”
江鼎道:“但行本心,以求无愧。”
重明子怒道:“愚蠢。你修道多年,就修的和江湖好汉一样?抛头颅,洒热血听起来有趣,是不是?”
江鼎道:“不有趣,除非值得。”
重明子脸色一沉,道:“我最讨厌年轻人轻言生死,因为你们什么都不懂。如果你们运气好,能活到懂得年纪,才知道自己的幼稚。只是那个时候,你们又恨不得不知道了。”他看到江鼎神色坚毅,知道说了白说,既不感同,也不身受。
缓了一缓,重明子道:“如果我有一日遭不测,会让你知道罪魁祸首,如何?”
江鼎道:“您果然会遭到不测么?”
重明子道:“休要追根究底。我答应你,若有身后事,必托付给你,这就是你能替我做的。除此之外,你若是做出其他蠢事,皆非我本意,只会增添我的烦恼。懂了吗?”
江鼎沉默片刻,叩首道:“既然是前辈吩咐,晚辈更复何言?一切听前辈安排。”
重明子这才缓了颜色,道:“你是个好孩子。非常好的孩子。你我的缘分,对我也是有幸。去吧,往东走,一路走上三千里,便能看见人烟城镇。”
江鼎道:“是,我去了。”起身便走。
走了两步,突然听到背后风声一变,回头一看,却是重明子已经腾起身子,远远飞遁儿去。想必是他要回转山门。自己既然不在山谷里呆着,他自己也不会留下,这不足为奇。
然而,就在他回转身子的一瞬间,他依稀看到了重明子的脸。
那是一种惨白、痛苦、挣扎还带着几分恍惚的面容,种种凡人才有的虚弱神态,赫然出现在重明子淡然如仙的脸上,异常的不谐。
江鼎瞬间被吓住了,尽管只是看到了模糊的影子,也觉得手脚冰凉,心神巨震。
怎么回事?
良久,重明子的身影已经远在天边,他才反应过来——刚刚,他看见了什么?
看错了吧?
江鼎根本无法相信,那样的神态会和重明子的身影重合在一起,定是刚刚重明子走得太快,自己看错了——一定是如此。
然而,那一瞬间形成的面容,在他心中如刀刻一般,留下了近乎阴影一般的影像,挥之不去。他用手按住胸膛,转头去看重明子的身影。
还好,重明子的身影还在天上,只是变成小小一个黑点。在一碧万顷的青冥上,如白纸滴上的一点墨迹。
以目力计算,怕已经走出几十里了吧?
看到重明子无恙,江鼎松了一口气,但下一刻,他的血都凉了。
重明子的身上,突然燃起了一团火焰,远远地,火焰看来像一点火苗,烧成一团,向下坠落。
虽然隔得太远,江鼎没听见任何声音,但他耳边,仿佛响起了“噗”的一声,火焰升腾的声音。
那声音既在远处,又在咫尺,在他耳边,也在他心里。
一瞬间,他的内脏都似乎点着了。张口欲呼,一个字没出口,就听“轰——”的一声。
这一声,是真真切切的巨响,远远传来,如一个闷雷,震得地面都在颤抖。
就见重明子坠落的山头,陡然窜起火焰,熊熊大火升腾而起,将半边天染得鲜红。霎时间苍天遍染,仿佛望仙台前那瑰丽的云霞。
紧接着,热浪扑面而来,虽然相隔百里,已觉得热气灼人。可见最中心的火焰如何酷热。那火焰也从红色迅速转为苍白,苍白色的颜色再次升高百丈,如绽放的雪莲。
江鼎的瞳孔幽幽,倒映着两团火焰,一时间头脑一阵空白。
诸般念头一闪而过,没有一个念头是他在自助思考,只有一串串的条件反射,如炸开的烟花,在他脑海中乱窜。
紧接着,他咬牙道:“前辈?!”往前奔去。
重明子的训诫言犹在耳,理智也告诉他,那里危险无比,要速速退去,然而他不再受理智的支配,只是想回去,哪怕只为了看个究竟。
只听轰的一声,又是一声巨响,以火焰为中心,整片山头爆炸开来。气浪向四面八方涌出,如狂风烈暴,将周围的一切向外推出。
江鼎的身子不由自主的飞了出去,一溜跟头远远地砸在山谷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