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宣怀在周宪章对面坐下:“周总督客气了,有什么话,周总督尽管说,下官只要力所能及,必定竭尽全力。”这盛宣怀也是个聪明人,这些日子,整日在台北花天酒地,也知道,天下没有无缘无故的宴席,盛宣怀吃人家嘴软,心里早有心理准备,周宪章一定有什么事有求于他,所以,周宪章如此一说,也在盛宣怀意料之中。
周宪章沉吟片刻,说道:“这件事,只怕有些强人所难。”
盛宣怀笑道:“不瞒周总督,下官虽然粗鄙,可在朝廷里,还是说得上话,不是下官狂妄,有些事情,就是李中堂搞不定的,下官也有办法。下官知道,周总督在朝中有些尴尬,那些庸官俗吏,对周总督颇有些微词。周总督放心,在下和张大人回京后,一定会在太后和皇上面前,为周总督辩白。”
盛宣怀以为周宪章要借钦差大臣的嘴,在朝廷里争取民意,以巩固自己的地位,这是封疆大吏们常用的伎俩。盛宣怀也是个中老手,对他来说,这的确不是什么难事,当初,张之洞就是依靠盛宣怀的三寸不烂之舌,在朝廷上获得了“能臣”的美誉。
周宪章摇头叹道:“多谢盛大人美意,只是,是非曲直,个人毁誉,自有公断,在下对此并不在意。在下只是现在对一件事,寝食难安,夜不能寐啊!”
“不知是何事?”盛宣怀问道。
周宪章叹道:“台湾和朝鲜,乃是我大清国的两颗明珠,朝鲜的情况咱们暂且不说。前些日子,盛大人不辞劳苦,考察台湾各地,对台湾的情况应该有所了解。台湾物产丰富,又是海上要道,原本应该是一块富庶之地。在下身为台湾的父母官,理应在台湾开办实业,发展经济,造福百姓,在下原本也有此雄心壮志。可现在的情况,却令在下心灰意冷。可是,台湾的实际情况,盛大人也看到了,台湾原本工业基础就十分落后,刘铭传大人倒是开了个头,可遇上乙未战争,现在是百业俱废啊,要想开办实业,实在是千难万难。”
盛宣怀说道:“周总督高瞻远瞩,从日本人那里拿到了几亿两白银,只要有了钱,凡事都好办,周总督大可放心。”
“盛大人也是我大清国的实业家,应该明白,开办实业,光有钱是不行的,还得有人!”周宪章说道:“尤其是像盛大人这样的实业家!”
盛宣怀心头一动,顿觉不妙。
当初,他来台湾做这个谈判副使,是光绪皇帝任命的,不过,他也听到过一些传闻,说周宪章曾经向朝廷请旨,点名要盛宣怀前来。这件事,盛宣怀将信将疑,不过,也没怎么放在心上。
如今,听周宪章话里有话,莫非,周宪章要把他留在台湾?
盛宣怀虽然承认台湾是个好地方,可他绝对不愿意留在台湾。在大清国,吏治极其**,这种环境,对于正直之人而言,当然是难以容忍,可对于盛宣怀而言,却是如鱼得水。在大清国,盛宣怀略微使出点手腕来,就是黄金万两进账。而且,从王公大臣到地方官员,谁都得买他的账。要是留在台湾,在周宪章的手下做事,那他的活动空间就没了。别的不说,他现在主管的邮政,就是一个肥缺,不仅有朝廷的巨额开办经费,邮政本身也有巨大的利润空间,大清国好多人都盯着呢,盛宣怀岂能就此罢手!
盛宣怀慌忙说道:“周总督客气了,下官只是徒有虚名,其实,这开办实业,下官真的是一窍不通,以前做的事,其实都是歪打正着,哪里当得起‘实业家’三个字。”
“是吗?”周宪章斜眼瞧着盛宣怀。
“千真万确。”盛宣怀说道:“呐,就那汉阳兵工厂说吧,那其实张之洞张大人的杰作,下官只是给张大人打个下手。张大人才是真正是实业家,周总督,我看,你可以向朝廷上个折子,请朝廷恩准,张大人来台湾,协助周总督。下官也可以把周总督的意思,转告给皇上。”
周宪章心头冷笑,这个盛宣怀,果然是个老滑头,还没等周宪章把话说出口,这家伙就出这么个馊主意,把周宪章王火堆上推。那张之洞是朝廷的封疆大吏,朝中元老,如今正是如日中天,岂能跑到台湾来给周宪章打下手!周宪章要是给朝廷上这么个折子,那会被人笑掉大牙的!
周宪章笑道:“盛大人不必自谦,这大清国实业第一人的名头,非盛大人莫属,这是天下公论,在下岂能否认?盛大人在大清国政绩斐然,不过,在下以为,盛大人要想更上一层楼,台湾正是盛大人的用武之地!”
周宪章去朝鲜迎娶金姝的时候,朴永烈酒告诉过他,开办实业发展工业,最重要的是人才,尤其是统揽一方的大将之才,这和带兵打仗是一个道理。任何一地工矿实业,需要通盘考虑,不能就事论事,这一点,周宪章也极为赞成。现在,周宪章手里,恰恰没有这样一位通才,他原本想把朴永烈手下的赵正伦挖过来,一则,挖自家兄弟的墙角,这当大哥的,显得很不仗义,二则,赵正伦也不是最为理想的人才。
在整个大清国,最为理想的人才,就只有一个盛宣怀!
所以,周宪章早就决心把盛宣怀挖过来。不过,要挖盛宣怀,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盛宣怀原本就是大清国朝廷的红人,他自已也是个人精,在朝廷上左右逢源,而且,他家大业大,整个大清国都是他的钱袋子,他哪能放弃大清国偌大的钱袋子,跑到台湾这么个弹丸之地来?
不过,周宪章也知道,事在人为!张萌桓来台湾之前,周宪章的确是先做了些手脚,通过他的恩师那晋、李鸿章还有端方等人,向朝廷请求,派盛宣怀来台湾当谈判副使。只要盛宣怀踏上台湾,事情就算是开了个好头。台湾是周宪章的地盘,盛宣怀想溜,只怕没那么容易。
周宪章说完,盛宣怀心中叫苦不迭,原以为来台湾是个美差,现在看来,是掉进了周宪章的陷阱中,周宪章要是耍横,强留盛宣怀,他还真的走不了。
盛宣怀心头焦躁,却也不敢翻脸,只得陪着笑脸说道:“周总督如此高看盛某,令盛某汗颜,台湾是一座宝岛,的确是发展实业的好地方,盛某原本也想在台湾干出一番事业来。只是,一则,在下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怕耽误了周总督的大事;二则,下官蒙皇上和太后信任,担任邮政大臣,大清国的邮政事业,刚刚开了个头,在下要是撂挑子不干了,怎么对得起太后和皇上。我看周总督也是求才心切,这样吧,下官也就不推辞了,容下官先回京,向太后和皇上禀明此事,求太后和皇上恩准下官辞去邮政大臣之职,并选得接任者,下官再来台湾,周总督,咱们都是大清国的臣子,这么大的事,咱们岂能先斩后奏?”
盛宣怀也是个老狐狸,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应承了再说,只要离开了台湾,到时候,再来个食言而肥,反正,周宪章总不至于带着章军兄弟跑到大陆上来抓他。
周宪章微微一笑:“盛大人说的极是,这大臣任命之事,是要先禀明皇上,咱们大清国朝廷向来吏治严明,对官员的廉政考核,也是极为重视。盛大人回京一趟也好,不管盛大人将来是继续当邮政大臣,还是来台湾做实业大臣,有些事情,盛大人还是先向皇上说清楚,免得有人在背后嚼舌头。”
盛宣怀觉得周宪章话里有话,慌忙问道:“周总督的意思,下官不明白。”
周宪章从袖口中,拿出刚才捧在手里的册子,递给盛宣怀,叹了一口气:“常言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盛大人为我大清国呕心沥血,功勋卓越,令人敬仰。可是,偏偏就有些小人,看不得别人干出点事业来,背后栽赃陷害,诬陷盛大人。”
盛宣怀接过小册子,仔细翻看,顿时汗流浃背。
册子上,列出了他在开办官办实业时,顺手牵羊,从官办实业中牟取了巨额回扣以及收受供应商、买办们的巨额贿赂。
在大清国,盛宣怀奉旨开办第一家钢铁公司、第一个航运公司、第一个邮政公司、第一个矿业公司……,他搞了整整十个第一,可谓是功勋卓著。这些实业,都是大清国朝廷的官办企业,也就是政商合一的产物,在大清国,只要是政商勾结在一起,里面乌七八糟的名堂就多得很。盛宣怀凭着自己的人脉和卓越的经营头脑,干了不少中饱私囊的勾当,要知道,他办的企业,都是大清国的国营超大规模企业,拔一根毛下来藏到自己手里,就是价值巨万,但却毫不显山露水。
盛宣怀办了二十年实业,吃了无数的好处,家里早已是富可敌国。
这本小册子上记录的,还不是他吃回扣贿赂的全部,仅仅只有五分之一都不到,可价值,已经超过了五千万两白银。朝廷要是知道了,盛宣怀就是有十个脑袋都不够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