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昌宗、张易之两兄弟委实有着些筹谋,他们先是借着身份的便利在武皇那里吹枕边风儿、将武皇与李唐宗亲眼看便逐步走向融洽的关系再一次冷不丁变得渐趋恶化,即而又将手伸向了官员那一块儿,大肆妄为、信口开河、陷害良善;但偏生他们又以武皇所赋予的宠爱作为自己立命安身最动辄不移的倚仗。
只借着这一条便大肆玩弄手段,更是直接间接使得武皇母子之间、君臣之间甚至朝廷与百姓之间方方面面的关系,极快便有了严重、且不见消停的紧张恶化!更有甚者,在这同时更是自然而然的也使得了武皇传位太子、还政李唐这一原本既定的局势重又倏然一下变的明明灭灭、扑朔迷离起來……
婉儿敛眸,面对太平似自语又似诘问的字句她不知该怎样回答,也无从回答。
这是一个娑婆世界,娑婆即为遗憾,在这之中行走的性灵本身就有原罪、就已是罪孽的化现,那又何來自作孽还是天造孽?是自己造就了这因果的天道,又顺应着天道落到了这五浊的恶世,譬如道家里的阴阳鱼一样,首尾相扣、起始是终,一切一切都是一个无形的圆,而这个世界上的一切性灵所行所做不过是绕着这个圆圈儿不断的兜着圈子,分明就奔不了多远、更奔离不开这重天道,却还看不见、故而不能自知罢了!
干冷的北风呼啸着拂进被枯枝微微堆叠一角的小亭,细碎的雪沫便扑粘在乌黑的云发间,伴着嘁嘁喳喳潜入耳膜的微凛索风,撩起了一片寂寥的曲苑叠丛。
黛眉浅舒、漠眸微扫,婉儿静好的芙面平静若霜,眉目间合该有着的神情一丝一毫都掩的极好。无论是神情、亦或是心性,全然
滴水不漏。
她收了眸光往着太平那里望似不经意瞧过,汀口浅开,淡淡的:“好,我答应了。”历经多时的沉默,终于给出了一个不再含沙射影的明确、正面的答复!
太平舒了一口气。
婉儿复在这时抬眸补充:“但我是为了武皇,我不能让她就这样被小人左右下去、一世英名毁于一旦。仅此而已。”语气波澜不惊、沉淀又坦缓。她敛眉,沉如秋水的靥颊其上只有最平淡的叙述。
上官婉儿一向都是这样,实不知是虚伪还是从容,是内心情态掩饰的极好、从不会于面上显露也不会被谁轻易看出來,还是经年的帝宫生涯、一次又一次明暗政权的交锋之中婉儿已经练就出了一种无情无态的境界?
可是,即便再怎样面覆薄霜、冷如寒雪的一张美面,到底也挥不散心蛊之下那一层再也洗刷不掉的厚重阴霾,以及那些隐隐跳动着的火热。
迎着那样美丽的飘雪,看微小的雪沫溯着指尖过去。太平垂首,曳了艳红色的华盖,往婉儿近前凑近几步,朱唇一启、轻飘飘的一句话漫着耳廓回旋进來:“婉儿姐姐,说句不好听的,你这是当了**、还想立牌坊……”须臾扬睫之时,已然笑的讪讪。
是的,婉儿虚伪了。方才的句子,诚然只是她心底里边儿对于武皇抱着弥深愧疚的一种,自欺欺人的虚伪安慰罢了!
音已绝、稿无存,断肠文字共荒坟。从什么时候开始,曾几何时,她早已无心无情的行尸走肉般的生命其里倏然的、带着风驰电掣的迅猛与猝不及防的意外而种下了一颗鲜活的种子,又在日后累时的岁月浸泡下这种子开始无声无息的深滋漫长,终是出落了形、开出了花,化为了一个那样身姿出尘、眉眼含着一抹脉脉缱绻与动容之色的人……虚凉世态情何在,红烛白帏映月魂;暗淡的日子从此被这个人他一点一层的点亮,颓然的生命从此因他而不再虚无飘渺!
从此以后,她也开始有企盼、有念想,开始那样热切的念想着可以为自己活、为他活……如果可以,她何尝不想退去这一身太过沉重的铅华洗礼,成为世上人间最普通、也拥有一段最平顺人生的小女儿,竟日只伴随在君的身边,为君研磨、为君挑灯、与君共饮花前、月下起舞翩翩!
不,她不愿意,因为如果那样,她兴许便不会遇到他了吧!
这个念头才起來,婉儿在心中起了个自嘲。极快的开始慨叹自个的可笑,想这些还有什么用呢?横竖那既定好的生命是容不得假设的,时光也无法当真倒流回去,即便真有一朝倒流回去了也未见得就可以扭转乾坤……而时今眼下,她该做的只是为他能多着想一分便是一分罢了!
所以婉儿应下了太平的主动邀约,邀约她与李唐宗室共赴一场改换天地的大筹谋……
这之中的每一个蠢蠢欲动的人都不仅只是为了一个保命那样简单,更也别说谁就是为了什么大义!但婉儿诚然不为别的,她为的只是李旦一世的安好。只此而已!
试想,如果武皇当真糊涂一时的又起了动摇之心,而最终把那百年之后的江山大位传于武家子侄;甚至时今的武皇上了年纪,若是一个迷糊间糊里糊涂的顺口道句传位于二张的话、却被冠了“君无戏言”的帽子落成现实;亦或有一日被二张趁其不备而挟持着生就出另外一些错枝旁生的举措……那么李旦的处境便危险了!不止是李旦,所有李唐皇室,也都跟着危险了!这样明晃晃的摆在面儿上的道理,稍有些头脑的人都不会不懂。
所以,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将这拖拖拉拉这么多年的事情提早板上钉钉有个了断,省得径天连日的这么下去夜长梦多!
婉儿忽觉头痛。
不想了,什么都不去想了……免得越想越痛,越想便越觉的对于武皇是那样深深负愧!彭生的乱麻神绪里只有一点得以窥得清明,就是婉儿只想保她心里的那个人无忧……够了吧?够了。
漫了山河大地的这场大雪还是沒有停歇的势头,淡瞥一眼,冰漠漠冷飕飕的一大片,纵有温情也朦胧。
婉儿略略垂睑:“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我终究都是不可活的。”淡吟茕茕,并沒有一星半点自嘲的意味落在里边,字里行间是如素那般站在一方智者的高地、缓缓叙述禅宗的许多弥弥意味。
合着她这一语才落,身畔不远亭着身子立定于皑皑飞雪中的太平却忽地一个铮然斩断。太平拂袖:“什么不可活!称论这个?那别忘了还有一句话呢……”朱唇微扬,含笑的眸子里骤沉了一簇凛冽的韧力,“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羽睫纤纤在风中颤动,咄咄的果敢决绝!
微雪盈袖,婉儿缓缓抬头,见广袤青冥间的流云雾霭早已被这漫天弥深的大雪冰封凝冻住,停停滞滞着,那样无可奈何、止步不前。
她漠漠凝了那双精细好看的眸子,默不作声的望这一昆仑亘古不变的无边苍穹。心弦狠狠一拨弄,鲜明的果敢写在脸上,久久。
正这时,一抹鹅黄叠蓝色的裙袂合着萧萧天风汩汩飘扬,浅映慢露显形而出的是藏身林荫枯丛间久久的太子妃韦筝!
倏然转目时,太平看到此刻突然出现的韦筝却并无半点儿诧异,因为她本就知道韦筝会出现在这里。
按着一早同太平商榷好的,韦筝起先并沒有出面,只等这边太平得了婉儿一应的答复之后方才现身、以滋筹谋!
都是何等行起事來滴水不漏的聪颖内慧之人,婉儿明了在心,欠身向着太子妃那边点了点头。
韦筝亦点头回应。
就如此,她们三个人又于彼此之间相互交换了一个不动声色的眼神,一个默契便俱是落在了各自心里去……
。
旦自小便十分喜欢雪天,落雪的大地总是会带给他一种莽莽苍苍的掩不住的震撼之感!
那是冬之精魂里藏于骨血、印于心脾间的厚重;那是一股轮回千转、宿命作古的……隽永;那是一种灌溉人心乃至魄魂的巨大醍醐。其间好处,总是说不尽的。
周围的景致在雪天里显得更为静默,不动声色的将他们那一份智者的精神就此隽永的更刻骨,亘古且恒久不变。
狐裘裹肩、高靴轻盈,旦背着双手,自自在在的踱步于这样一派恍若雪铸的亭阁回廊之前,静默的望着殿宇琼台的光影被黯淡的天色恍惚了许多,虽然满目一片疏冬的萧条,可他态度仍然自在怡然。却也在这之余忍不住蹙眉暗想,这是要把这一个兜转四季、许多轮回无间里的厚重积蓄全部迸发出來么?
这场大雪,不知不觉已经连续下了多少个昼夜了呢……
犹是静默无息,隆基就立在父亲的身后。父子两个相隔几步之遥,但他久久沒有言语。
缪缪天风掺着细碎雪沫,就这样很自然漫溯到李旦开阔的剑袖里去,父子两个就这样默然立着,感受着骨血精魂其里那怀一模一样的、相同血液的奔涌跌伏。
时过半晌,旦方闲闲转过身子,慢走几步,拍了拍比他略高一截的儿子的肩膀,那种在他身上所寻到的与自己的那份神似,总也会令旦这样欢喜。
轻轻用了力道,旦把他拉过自己身边來,尔后将目光复又移开、往着方才所眺望过的那处远方继续瞭望:“三郎,你看到了什么?”沉沉稳稳的语气便兀地一下无征兆的从他口齿间言出、在他耳畔夹着一股无法言说的力量,合着天风雪沫,沉仄回响。
天风又起,浩淼彭生间,隆基抬首迎着父亲目之所及处的那些殿宇琼宫、长亭宽台微微睥睨了一眼:“天下。”目光坚定,语气更是动辄不移,带着一股渗透在骨髓里的力量积蓄,只有这简简单单、不多不少的两个字。不着重、相反还极平和,正因如此才更觉合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