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氏也算是盛宠一时,但是生了个儿子就只养到了两岁。那时候皇帝三子皆丧,要从宗室过继嗣子,而最终选了今上的祖父赵曙,苗氏可是出了大力的。况且,赵曙幼年在宫中时,苗氏对他也如同亲生儿子一般。可是她没想到的是,赵曙继了帝位,她就连个太妃也没挣上。竟然是跟所有妃嫔一起,搬到长乐宫,这一住就将近三十年。
三十年的时光,在一个女人身上留下的烙印是十分可怕的,昔日里吹弹可破的皮肤布满了褶皱,明眸善睐的双眼变得晦暗而浑浊,苗氏甚至不愿意再看镜子里的自己,她总是忍不住在想,如果她的儿子还活着,她是否会是今天这个样子。
“哪个孟姑娘?她来见我做什么?”苗氏听了侍女的禀报,心中困惑不已。
“是眉州防御使、马军都虞候孟元的孙女。名义上是太皇太后宣进宫来服侍她的,实际上是太皇太后相中的未来皇后。”
苗氏闪过一丝困惑,“那她到这儿来做什么,这里虽然不是冷宫,却比冷宫还冷呢!”
“孟姑娘是来跟咱们宫里秦才人学琴的,娘娘您是长辈,自然是要先来拜见。”
苗氏笑道,“这姑娘倒是奇怪,名分还未定,不好好巴结着太皇太后,竟还有空到这里弄这些个虚文。”
“娘娘何必管她那么多,她既然来了,您也不好不见。她见了礼,自然去秦才人那边,与咱们有什么相干。”
苗氏隐隐觉得这女子行事不同常人,但是也没往深里去想,只随意道,“你去请她进来吧。”
孟世瑶特意让宁馨带人先去秦才人的殿里安琴,而自己则带着云纤先往长乐殿去,她站在长乐殿外等着侍女的通报,心中的忐忑甚至远超过了去崇庆笀康殿拜见太皇太后。前世,苗贵妃在她立后之前就过世了,她们并没有打过交道,这一次,为了自己的前途性命,不得不在她身上赌一把了。
长乐殿的气息凝重沉闷,端坐着的苗贵妃虽然看上去和蔼可亲,但是,世瑶却发现,她的笑意只在眉梢嘴角。这样一来,她倒是放心了许多,这苗贵妃若是真的安于在长乐宫养老,她倒是没有下手的地方了。
“真是好孩子,难为你想着来看我这老婆子。”
世瑶垂头答道,“早就应该来给贵妃请安的,因为我刚到宫中,不识规矩,还请贵妃见谅。”
“这孩子也太过气了,你能来我就很高兴了。焕春,快点上茶。”
苗贵妃笑容未改,语气也没变,可是,世瑶就是能够感觉到她被人遗忘的那种寥落。也许,她的这种寥落任谁都能感觉出来,只是,没有人去注意罢了。
“这是江南路的玉津?”
“你这孩子舌头倒好,只不过是去年的了,失了些味道。”
“臣女尝着倒是甚好,先前在家也是用这一类的茶。只是进了宫以后,用的多是以龙脑和膏的茶叶,虽然助了些香味,却也夺了本身的茶香。倒是贵妃娘娘这盏茶清冽润口,香气不俗。”
苗贵妃脸色微微变了一变,须臾又恢复了常态,“我这儿别的没有,清茶倒是不少,你若是喜欢,只管叫人来舀。今年进贡的晚了些日子,到了以后我让人给你送去。”
世瑶会心笑道,“那臣女可就觍颜受了娘娘的赏了,先谢过贵妃娘娘。”
“宫中难得有跟我口味相同的人,自然是要共同分享才是,些许小事,何必谢来谢去。”
苗氏得动听,世瑶听着也高兴。宫里什么人用什么茶,她是再清楚不过了,苗氏为妃时,用的是以珍果香草助香的茶叶,后因为皇帝宠爱,每每赏她龙脑助香的茶,苗氏用了多年,想来甚是喜爱,否则,也不会在临终之时,唯独对那个味道念念不忘。
龙脑香茶,是只进奉皇帝的,当然,太皇太后和皇太后也可以随意享用,但是,孟世瑶一个世家女儿,只因为得了太皇太后的喜欢,就能用上这么名贵的东西,苗氏的心里,怎么可能不泛酸。
世瑶辞别了苗贵妃,脚步格外的轻松,没走几步,就看见宁馨从芷芳阁里迎了出来。
“姑娘怎么去了那么半天,奴婢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儿了呢?”
“贵妃午睡刚起,我略等了一会儿。”
“这样啊!”宁馨了然,随即笑道,“姑娘看起来特别高兴似的。”
世瑶没想到自己的情绪这么容易就被发现了,她淡笑道,“可不是,之前我还担心贵妃不好相处,今日一见,真真是再和善不过的人了。我不过是略夸了一句贵妃宫里的茶好,贵妃就要送我许多。茶倒是其次,主要是以后我时常过来,想来不会惹贵妃厌烦。”
世瑶笑得毫无心机,宁馨自然也不会多想。她并不知道世瑶是真的喜爱玉津茶的,只以为是贵妃宫里没什么可奉承的,世瑶随口那么一罢了。她附在世瑶耳边低声道,“贵妃赏了姑娘,自然是贵妃的心意,只是姑娘刚来不知道,咱们崇庆宫的茶才是最上等的,次一等在圣瑞宫,另有许多珍果香茶,太皇太后都随意赏人了,长乐宫也是有份例的,只是能不能到贵妃手里就不知道了。平常的清茶是入不得口的,贵妃的茶就算是遣人送来了,姑娘也只管收着就是。”
“啊!”世瑶故作惊诧,“我竟是个没福分,还觉得清茶不错呢。”
“姑娘千万不要这么,一个人一个口味,不过是寻常事情罢了,跟福气哪有半点关系。只是这宫里,吃的用的,关乎着地位和荣耀,自己的本心,反倒不是那么要紧了。”
“多谢姑姑提点。”
“姑娘气,秦才人已经准备好了,姑娘过去吧。”
“好。”
秦才人并没有想到自己迟暮之年还能收得这样一个徒弟,若是这琴教好了,也许她将来的日子,不至于像主殿苗贵妃那般凄凉。因此,她对世瑶格外的耐心周到,实时指点,丝毫也不觉得厌烦。
世瑶试了几次总是不对,赧颜笑道,“我初学瑶琴时,年纪尚幼,也不曾认真练习过,现在竟然忘的差不多了,让才人见笑了。”
“岂敢,指法不仅需要一个熟练的过程,还需要持之以恒,就是我练习多年,若是有几日不弹,也是一样觉得生疏呢。”
秦才人时刻释放的善意,世瑶自然是能收到,但是她也只能心领,怕是难有回报。
对于练的人来,指法是十分枯燥的,对于听的人来,也不是什么享受。世瑶练上一刻钟也就歇息了,秦氏命人取出她自己的琴来奏与大家听,果然悠扬清越,令人听而忘俗。
曲终,世瑶却默不作声,云纤轻轻提醒道,“姑娘。”
“才人琴技实在令人叹服,世瑶沉浸其中竟不能自拔。”
“姑娘谬赞了,不过是托这把琴的福。”
再好的琴,也得是高手才能奏出妙音,不过,秦氏既然引着她琴,世瑶自然是顺着她话题,细查一番,不由莞尔,“竟然是春雷。”
“姑娘好见识,不看背面题字也知道是春雷。雷氏造琴不少,但是经历战乱,所余不多,这张还是先帝做王爷的时候送给我的。姑娘天分远胜于我,若真有心学琴,我便把她转送给你吧!”
“这万万不可,如此贵重,我绝不能收。”
秦氏叹道,“先帝将这琴送我,只是因为知音二字,先帝不在了,这琴音也就是在无人能听懂。我与姑娘难得有这么一场缘分,送与姑娘,也算是得适其主了。”
世瑶怎肯收她这般厚礼,再三拒绝了,然而秦才人也是坚持,最好只好约定,等世瑶能弹出《凤凰引》的时候,再将春雷相赠。
回宫路上,世瑶心中十分不安,而宁馨却不以为然,“姑娘不必心里不安,秦才人既然愿意割爱,必定是物有所值。”
“话虽如此,我是万万不敢接受,不仅是春雷名贵,最要紧的,那是先帝对秦才人的情谊。”
宁馨并不反驳,只是笑道,“姑娘将来会明白的。”
世瑶现在就明白,先帝的情谊保不了秦氏将来的日子,可是,把希望寄托在她的身上,也注定是要失望的。
一行人默默地往回走,刚进崇庆门,就有一个黄门内侍慌慌张张的跑了过来,给世瑶行了礼,低声对宁馨道,“太皇太后下午突然回宫了,还发了好大的脾气,宁姑姑快上殿去劝劝吧。”
世瑶与宁馨对视了一眼,显然都十分的困惑,这会儿也顾不上什么,世瑶忙道,“姑姑快去吧,太皇太后圣体要紧。”
“这……”宁馨略有几分犹豫,“姑娘可要跟我一起上殿?”
孟世瑶前世万事不当心,并不记得这个时候有什么事情值得太皇太后大发雷霆,“世瑶虽然惦记陛下,但是又恐怕事涉朝政,有诸多不便。关切之意,还请姑姑代为转达,若是陛下肯见我,我在殿外随时听宣。”
宁馨此刻也不知道事态如何,不敢擅自做主,“姑娘也累了一个下午了,还是先回去,若是太皇太后想见姑娘,再来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