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纲说完这一句,便转身回到了轿中,那一众人马默不作声的回退、起步、开拔,不发出丝毫声响,重重黑影动作自若,倒映在庭院中宛如一簇簇泼墨剪影,却有一种让人战栗的威慑。
纪纲就这么三言两语就离开了,他接下来的行踪,广晟不得而知,只是那最后清清淡淡、却是振聋发聩的一句,此时仍然回响在广晟耳边,让他久久陷入回味和思索之中,整个人都好似愣住了。
“少爷、少爷……”
小古的喊声让他蓦然清醒过来,他目光凝动之间恢复了锐利,断然叮嘱她道:“什么也别问——记住,你昨晚睡得很熟,什么也没见着。”
“少爷,你有烦心事……”
小古担忧的凝视着他,眉心微微蹙起,这样的神情,却是让广晟心中一暖,“放心吧,没什么,只是一些冗杂公务而已。”
“连‘人见鬼愁’的锦衣卫都上门来了,哪里还会‘没什么’?!”
小古忽闪着眼睛直言不讳,广晟皱着眉头低斥一声,“胡说!”却再也没言语。
小小的、软软的身子突然倾侧过来,似乎是要跟他面孔靠在一起,广晟吓了一大跳,突然却觉得一阵温热——原来是她贴在他耳边,细细密密的低声道:“我觉得少爷你跟丢了魂似的——要不,就是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少爷你偷偷的跟我说,我什么人也不告诉!”
小古睁大了眼睛看着他,黑瞳永远是那般清澈明净,然而浓密的眼睫微颤了一下,却又晕染成一种流光溢彩的幽丽。
这样的眼睛凝望着你,仿佛有魔性一般,足以让人相信她所有的言语,即使是最荒谬的谎言。也不会有任何怀疑。
广晟满腔郁闷,被她这么一打岔,却是泄了个干净,他轻叹一声,道:“是丢了很重要的证物。”
小古脸上懵懂,心中却如明镜一般——是那些明光铠丢了!
“我跌下去的那个地窖,里面有好多威武神奇的铠甲——是那些吗?”
广晟摇了摇头,虽然款式不同,但同样是不许外流的铠甲,他也曾动过李代桃僵的念头。但那些都是内宫禁中专用,一旦闹出来,那更是点了火药桶了!!
皇帝身边戍卫的大汉将军们的铠甲,都流落到外敌手上了,宫里肯定有人里外勾结,这闹起来顿时便是沸反盈天,连皇帝都要觉得身边不安全了!
纪纲是想查获一件要案,把声势搞大,可并不是要把满宫人马得罪了透彻。因此这件事千万不能闹起来,务必要死死捂住。
“那些不行,会惹出大事的,必须是罗指挥使卖出的这一批。”
那些明光铠。被逃跑的营妓作为藏身之处了,所以对广晟来说,简直是不翼而飞!
小古看着广晟眼底的黑影,突然心中产生一种别样的愧疚:广晟原本已经把案子查得水落石出。现在却因为自己的计划而陷入僵局,甚至连锦衣卫也上门挑衅!
不行,不能让他这种老实人吃亏!
小古顿时在心里下了某个决定。
不知道自己已经被脑补成“吃亏受欺的老实人”。广晟拍了拍她的头顶,又亲身帮她收拾了碗筷,催她回去,“天都快亮了,你也回床上去好好睡一觉。”
小古连声答应,眼中却闪过晶莹光芒。
****
翌日午后,广晟便接到一个惊人的消息:那批消失不见的明光铠,居然在不远处荒郊坟场的渣土堆里发现了!!
广晟几乎是当场惊呆了!按照纪纲的“没有证据就制造铁证”的原则,他在“伪造证物”这一条罪恶大道上大踏步前进着,突然有人告诉他:你不用忙了,那些丢失的物证已经找到了!
这简直是绝妙的玩笑!
“你怎么发现这些的?”
扫视着站在书房下首的那个粗实汉子,广晟的眼神好似利剑,要直刺他的心间。
那人好似受不了这般犀利的眼神,瑟缩一下仍然站直了,眼神倒是坦荡本分,看着是个老实巴交的,“大人,小人郭大有,随您的麾下做些杂役活计……”
他絮絮叨叨说开了,“那运货的老李跟我是亲哥们一样,他就抱怨说那些渣土特别重,连驴子都嗷嗷叫着不肯往前,一路上吃得贼多……跟平时都不一样!”
被广晟冷眼一扫,他立刻变得结巴,言语倒是变得简洁了,“他就把渣土铁屑倒在哪里,说里面有咣咣直响,小人这个没出息的,就想里面大概是有大块铁皮,想去挖了来换些猪头肉,没曾想里面居然有军爷们的东西!”
广晟点了点头,其实这些话他已经让手下去核实过了,一切确实无误。
可他却总觉得这事有些蹊跷!
所有人找得天翻地覆,满世界都不见踪影的三十四具明光铠,突然无声无息就出现了……这似乎不能用巧合来形容。
但这是谁丢下的呢?白莲教?罗战?或者是那从显山露水的金兰会?
他们的目的又是为何呢?
广晟的脑海里顿时思绪繁杂,他想了半天不得要领,于是只得挥了挥手,给了郭大有丰厚的赏钱让他下去了。
郭大有出门,迎面便在门口跟小古面对面擦身而过,两人交换了个默契的眼色,一进一出分开
“照我说啊,这是老天爷知道疼人,体恤少爷您来着。”
小古一边说着,一边送上用新雪梅瓣泡的茶,顿时一股幽香淡淡沁人心脾。
广晟接过一饮而尽,只举得胸中郁气也随这一杯茶而烟消云散了。
“你说的对,也许这就是天意吧。”
他如此慨叹,眼中那一道狐疑却转为确信——
这是有人在暗中帮忙!
是谁呢?
这是个无解的问题。
抛开这些无用的思绪,他看向小古,“如今此案已经水落石出,北丘卫那边我也没必要再待下去了,春日将至。我们也该回金陵城了。”
“啊?这么快?”
虽然早就知道有这一天,但小古仍然觉得这简直是神速——兵部虽然不似礼部和户部那般拖沓缓慢的做事风格,但也不会风驰电掣令出如山。
广晟微微一笑:这是纪纲一开始就交代的,也是他早规划好的、锦衣卫中的进身之阶。
案子若是没破,他的人头落地,用来消弭这一场动乱,扑灭上位者的怒气;而案子若是顺利解决,出现在他眼前的,便是这样一条尊荣显赫、无比危险的通天之路!
但这些黑暗之中的事物,他什么也不想让眼前这个古灵精怪的少女知晓。他只是笑着拉了拉她的麻花辫,戏谑道:“怎么,你又想念我们那侯府了?”
回答他的是少女的果断摇头,“不想,秦妈妈和初兰姐都在这,我又新结识了蓝宁……”
她看着广晟,露出个苦瓜脸道:“府里太憋屈了,好些人都太坏!”
广晟点了点头,轻轻摩挲她丝缎般的黑亮长发。叹道:“我和你一样,都不喜欢那个侯府——但我们总是要回去一趟的。”
离开之时,他是近乎逃亡而出,而这次。他要堂堂正正的回去,给那些看不起他们主仆的人,一个大大的“惊喜”!
****
他们动身得很快,两天后的清晨。四辆大车载着一众人等,朝着金陵方向而去。
马车走得不快,到黄昏时分终于进了城。
正是晚饭时分。西市上十分热闹,有卖吃喝的,还有卖首饰花簪的,虽然都是穷人的物件,初兰却揭开车帘看得津津有味。
她觉得这个有趣,那个也没见过,正要看小古来看,却突然想到了什么,叹了口气怏怏放下了帘子,“唉,又要回到府里了。”
“那府里有老虎咬你不成?”
蓝宁在旁边看得真切,好奇问道。
初兰瞥了她一眼,对她出自烟花之地仍然心有芥蒂,但蓝宁笑得温柔诚挚,伸手不打笑脸人,她还是答了,“我们府上没有老虎,可有些人啊,比豺狼虎豹还可怕!”
小古正在吃着福橘,冰凉而甜蜜的汁液顺着喉咙往下咽,她一口气吃完,才笑着对初兰道:“少爷自有分寸,你别担心。”
“你这一趟出去倒是开朗了好些,整个人都变了不少……”
初兰有所感慨,但回想起自己,又何尝不是?
离了那全是害人玩意的侯府,避开了那些软硬刀子,她跟着少爷虽然受了些惊吓,但却是少有的太平舒心日子。
然而现在,这种舒心和安全感,正随着马车的辘辘轮子响动而化为了泡影。
很快便到了侯府侧门前,有一个管事模样的人正带着几个小厮在翘首等待着。
这个人并非外院最得脸的周管事,而是原本管着厨房的吴管事。
他红光满面,那双眼还是一笑起来就显得色眯眯的,只是原本肤浅谄媚的笑容,如今也多了三分矜持架子。
看来,他虽然没通过蔺婆子走成王夫人的门路,却也是如愿以偿调到外院,找到一条青云路了。
不用他招呼,小古和初兰等人便利落的下车,把重要箱笼物件搬了下来,看得严严实实。
这简直是防贼的架势啊!
吴管事眼中露出冷笑和怒意来,看向广晟的目光更是多了三分倨傲,“少爷,外院那边管庶务的大家伙都分不开身,就让小的来迎接您,给您接风洗尘。”(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