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莫降并不知道那个藏在对方军阵中的高人是谁……
方才,他之所以装模作样的“推测”一番,不过是在试探张君诚,想从他口中探到那位“高人”的线索。
然而,张君诚很警惕,亦或者那位“高人”早有指示——总之,张君诚硬生生的打断了莫降的“推测”,而且,直接下达了“全军进攻!”的命令,这更能说明,那位把自己藏起来的高人,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而莫降一次次的试探,则触碰到了他的底线。
当然,以莫降此时此刻的处境来看,他最该关心的,不应该是那位高人究竟是谁,而是如何在步槊方阵的纠缠下撑过更长的时间,等待两翼援军的到来。
作为莫降的对手,张君诚似乎也明白这一点——所以,他不断的下令,不断的命令手下的健卒从人群中走出来,组成新的步槊方阵——到最后,在甲板上来回推进的步槊方阵,已经达到七个!
莫降推断:七个,是张君诚此时能拿出手的步槊方阵的数量的上限了。
因为,组成七个步槊方阵之后,原本密集的人群已经变的很是稀疏,而且剩余的那些士卒,穿着打扮也和组成步槊方阵的健卒有着明显的不同——方才,莫降没有发现这一点,一是因为他的注意力都在张君诚的身上,二来,那么多人挤在一起,而且大部分都穿着同样的铠甲,摆着一样的表情,莫降又如何能想到,这些人,这些挤在人群中不起眼的绝大多数,就是组成传说中无比强大的步槊方阵的健卒?
“古人不是常说,物以稀为贵么?”莫降忍不住想:“可你张君诚究竟是从哪里找来这么多壮汉的呢?难不成,在你这里,是‘物以多为贵’么?不,不对,越是精锐的士兵,数量往往越是稀少,而‘平凡’这个词,历来是属于绝大多数人的,这是自古以来颠簸不破的真理,不可能因为张君诚是个大财主就发生变化……等等,如此说来,张君诚身边剩下的那一小撮人,岂不是更加强大?!”
“呵呵!”想到这里,莫降都忍不住笑出声来,“步槊方阵,已经是这世上最出色的步兵方阵了!难道,张君诚手中,还有比步槊方阵更厉害的士兵么?他的手中,若是真的有如此强大的士兵,又何苦听命于某个高人?何苦来抢这小小的新会城呢?直接挥军北上,直取大都,也必然是一路势如破竹啊……”
就在这时,张君诚的一条命令,却让奔跑中的莫降,差点咬住自己的舌头!
“轻甲死士!出战!”——张君诚如是说。
听到这条命令后,莫降一时愣了,他甚至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如果说,面对步槊方阵整齐而密集的槊刃让他有如坠冰窟之感的话,那么“轻甲死士”这四个字,就足以将那小小的“冰窟”,变成巨大的“冰山”了……
轻甲死士这个兵种,最早起源于何处,已经很难知晓了,但真正让这个兵种为外界所熟知,让这个兵种扬名天下的,便是很多年前——“东出函谷,横扫八荒六合,荡尽天下诸侯,最终一统天下!”的大秦帝国的铁血之师!
据史记记载,在秦帝国无敌于天下的军队中,有这样一支部队,每当双方激战正酣,难解难分之时,这些人便会出现——他们疾行如风,攻势如雷,赤裸上身,须发皆张,双目赤红,如疯子一般加入战斗,最后必然是浑身浴血,腰系人头,满载而归——对于当时关东六国军队而言,这样一群人,无异于下山掠食的虎狼一般恐怖,面对这群嗜血如命的疯子,极少有人能在他们的屠刀下活命,而那些侥幸逃生的,也是各个目光呆滞,好似丢了魂魄一般,口中不停的呢喃“虎狼之师,虎狼之师……”
于是,慢慢的,虎狼之师,便成了大秦帝国军队的代称,而这个象征着无上荣耀,象征着山东六国对大秦帝国深深畏惧的称号,便是这一支“轻甲死士”,用悍不畏死的精神,和血淋淋的战功换来的!
然而,就是这样一支赫赫有名的无敌之师,在秦帝国如昙花一现般灭亡之后,就从华夏军旅的序列中消失了,从此之后,华夏的军旅,便少了几分血性,少了几分狂野……
今日,时隔千余年之后,在华夏灭亡之地——崖山,莫降竟然又听到了这个让人既可敬又可畏的名字,这个他只在史籍中见过的名字,这个能让他热血沸腾无限神往的名字……
当然,此时的莫降,最好让澎湃的热血先冷却下来,因为,这一支令人闻而生畏的军队,属于敌人的阵营。
莫降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一边躲避步槊方阵的追逐,一边认真的观察着。
那些剩余的士卒,听到张君诚的命令之后,没有任何回答,也没有组成方阵,他们仍是像方才一样,三三两两,懒懒散散的站着,看似很是随意的,抽出了腰间的短刀。
就在短刀握在手里的那一瞬间,那些懒懒散散的士兵,忽然变了模样——戾气,地狱恶鬼才有的戾气,在那一瞬间,爬上了他们的脸庞,那一个个熟悉的汉人模样,忽然变的扭曲而狰狞,血丝,很快爬满了他们的双眼,一双双眼睛,变得赤红如血,好似忍饥挨饿,熬过漫漫长冬的恶虎豺狼……
“杀——!!”
百十来人,同时仰天长啸,那沙哑的嗓音,就如同虎狼发出的咆哮,直让闻者不寒而栗!
咚咚咚咚咚!!!
战鼓声忽然变得急切起来,鼓槌如密集的雨点般敲打着鼓面,几乎连成了一串!
密集的鼓点声中,轻甲死士——出击!
从静止到狂奔,这些死士只用了一息的时间,方才还如同雕像般站在原地的他们,在眨眼之间,就化身成了一条条追逐猎物的虎狼!
百十来人,如同百十道旋风,嚎叫着卷入战场!!
莫降等人的噩梦,降临了!
他们的生存空间,早已被步槊方阵压缩到了极致,他们在方阵与方阵之间,槊刃与槊刃之间狭小的空间内苦苦的挣扎着,随着轻甲死士的加入,这狭小的空间,也被人侵入了!
不,不是人!这些新加入的士兵,简直就是踩着旋风的恶鬼!
他们如鬼魅一般,扑向那些在夹缝中挣扎求生的猎物,不由分说便割断他们的咽喉,砍掉他们的脑袋,把一颗颗滴血的头颅,系在腰间,而后嚎叫着奔向下一个猎物,只在身后留下一具无头的尸首,和一串腥红的血迹……
那些惨遭斩首的士兵,在临死之前,甚至连医生惨叫都来不及发出,就被人割掉了脑袋,变成一具毫无生机的尸体。那些仍在狂奔不止的人,虽然无暇观看伙伴们是如何一个接着一个倒下的,但他们却能察觉到,死亡正一步步的逼近他们,而且,这死亡的邀请,不容拒绝。
这时,莫降已经不跑了,因为他发现了,他并不是那些“轻甲死士”的目标,自始至终,没有一个死士靠近过他,甚至就连方才追逐他的那个步槊方阵,也换了目标,转身去追逐那些幸存的猎物,把他们赶向轻甲死士狩猎的战场……
渐渐地,那些仍然幸存的人,也停止了奔跑,并非是因为他们跑累了,而是他们意识到,无论怎样跑,也是徒劳的,也无法逃过那致命的一刀,也无法逃脱被砍掉头颅,变成一具尸体的命运——所以,与其忍受恐惧的煎熬,倒不如欣然接受这必死的命运,痛痛快快的挨这一刀吧……
那些士兵不断的倒下,莫降的心,却在滴血。
今日,他终于明白了,轻甲死士无敌于天下的真正原因:并非是因为这些人装备精良,并非是因为这些人武艺高强,他们之所以无敌,是因为他们的疯狂!他们可以舍弃笨重的铠甲,舍弃精良的武器,轻装上阵,只带一把短刀,他们参加战斗,心中只有一个想法,“要么杀死敌人,要么被敌人杀死!”,什么胜负,什么战法,什么阵型,这些东西,统统不用考虑!
“杀死敌人,或者被敌人杀死。”这是战场最基本的构成要素,也是决定胜败的最关键因素,轻甲死士看似简单的想法,实则是把握住了战场规则的精髓,最最纯粹的战斗精髓——“杀人,或者被杀。”
和怀揣如此纯粹的战斗目的的人战斗,取胜的唯一办法,就是你的想法,跟他一样纯粹,甚至,比他还要纯粹——“舍生,忘死!”——然而,在这个世上,能做到“舍生忘死”的战士几乎是不存在的,所以,轻甲死士从未失败过,他们站在所有兵种的最顶端,站在战场铁血规则划定的边线之上,他们太过伟大,以至于后人不敢,甚至不敢想,去模仿他们……
舍生,忘死!只为寻求杀虏带来的快感!——这种近乎于偏执的疯狂想法,对莫降而言,似曾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