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等楚楚不得的薛雨无所事事,吃完饭出来在街上四处闲逛,碰见了薛府的小厮文儿。
无聊的薛雨一把拉住对方的手臂,说道:“文儿咱们多日不见,一起喝酒去。”
文儿笑道:“自然求之不得。”
当下二人随便找了个酒肆,酒保认识薛雨,跑过来陪笑道:“今儿什么风把薛二爷吹到咱这小庙来?店里有上好喷香的玫瑰烧和新鲜的腰子虾仁、鳝鱼、鲫鱼、冬笋、炒黄鱼、溜黄菜、烹肚头,来几样尝尝?还是祖传的老手艺。”
“行,你看着办吧。”薛雨笑道。
很快送上来一壶酒和四碟小菜,薛雨给文儿倒了一杯酒,自己也倒了一杯,二人边吃边聊。
吃喝一阵,薛雨说道:“前儿咱们二爷去拜会你们那位贵客,都回说出去了,二爷回来很生气,说那贵客拿架子,明明有人说在家里,却非说出去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太知道了。”文儿笑了,美滋滋的吃了一口菜,“我们那贵客太娇贵了些,他以为国公府是寻常大家呢?央我送了几次信,没一个回字。亲自到府里拜了两趟,又都没见到二爷的面儿。打七月起,盼到了九月,也不见影儿,到了十月里,你们二爷才姗姗来一趟,可巧这位贵客是真的出去的,回来知道后,懊悔的什么似的。谁知次日急忙过去拜会,又说二爷往朱府吊唁去了。等过了几天再去,又说往钟山逛去了,他跟着赶到了钟山,累个半死爬到山上,哪里有个人影儿?钟山那么大。回来过了两天又去拜会,又说逛秦淮河了,他不信,说十一月天气还逛什么秦淮?分明是假的,所以你们二爷来,也赌气说出去了,不见她,还说你们二爷拿架子给他看,他很瞧不起你们二爷,其实咱们谁不知道二爷不是这样的人。”
“太好笑了。”薛雨为之喷饭,“照这样你来我往,他俩一辈子也别见面了。对了,听说这位贵客的书画很好,我想求点画儿不知可使得?”
“这个请免开尊口。”文儿连连摇头,“他从来不肯给人画,只有他高兴时,画出来主动送人倒是有的。”
薛雨说道:“不是白画,我给钱。”
文儿嗤笑道:“他稀罕什么钱?谁若和他提一个钱字,比打了他一下还要耻辱。客居我们府上,所有的日常用度他都不问,任凭妻子调度,他一天到晚手里拿着一支笔,一刻儿也不停,在纸上刷刷刷的也不知道写些什么,天天的写,夜夜的写,写的满屋子都是纸本。有客人来,他也不和人家交谈,那些客人也不讲话,人人捧着他的本子看,看一会儿,赞一会儿,吃口茶,开心走人。”
“你呀。”薛雨失笑道:“大抵他们都是才子,究竟咱们也不知道才不才,呆是一定呆了。”
“哈哈。”文儿笑了起来。
吃完了饭,文儿有事先走一步,出了酒肆慢慢的走着。忽然感觉从后方追上来两骑马,他侧身避开。
抬头一瞧,见头一匹马上坐着的是小厮花农,第二匹白马上的赫然是徐煜。
徐煜也看见了他,勒住了马,文儿屁颠屁颠的跑到马头前,笑嘻嘻的请了个安。
徐煜问道:“那位先生可在府上?”
文儿说道:“午前出了门,说逛湖去了。”
“燕雀湖?”徐煜点点头,“我今日有空,正准备过去。嗯,你马上去咱们府里,要了马跟我去湖边找找,不为别的,我怕见了面不认得他。”
“小的是奉太太之命往亲戚家取件东西,不好不去。”文儿表情苦恼,又说道:“那请二爷先行一步,小的马上回去消了差就跟上来伺候,反正那位爷也走不远,无非在望湖楼一带。”
徐煜问道:“那他今儿穿了什么衣服出去?”
文儿说道:“这个好认,穿了湖色缎面闪蓝蝴蝶花的长衫。”
“好!”徐煜脚下用了下力,和花农两个跑了过去。
到了燕雀湖边,徐煜望了下远方巍峨起伏的紫禁城,如今皇宫后方在钟山脚下大肆开凿,准备扩建。虽说几经修缮,但还是没能彻底解决皇宫下沉的颓势,依着阴阳家等各方的预言,此乃绝后和丧败亡国的征兆。
宣德皇帝又提出了迁都北平,但遭到了文武百官的一致反对,理由各不相同,总的来说没几个人愿意跑到寒冷的北方居住,并且抵御北方游牧民族的压力,毫无疑问已然越来越轻了。
其实徐灏也很忌讳金陵短命王朝的历史事实,南京大屠杀是中国人永远也无法忘记的痛苦记忆以及最大的耻辱,但是他从始至终没有想过迁都,因为历史上迁都北平,也没能改变什么。
北平有气运嘛?还不是被满清、八国联军、日寇先后占领?总之徐灏在世时不打算支持迁都,至于后代迁不迁都,那是后代需要考虑的事情,眼下能不折腾就不折腾。
朱瞻基没有朱棣一言九鼎的魄力,迁都对他来说近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即使他是历史上决定迁都之人。毕竟现在的北平根本就没经过任何的扩建,除非他决定从无到有的倾半个中国之力,对一位守成的皇帝来说,不现实。
在望湖楼一带寻觅一圈,徐煜没有发现穿闪缎长衫的,下了马,交给花农将马拴在柳树上,他信步走进了楼里,转了一圈,也没有这样的一个人。
徐煜有些乏了,在靠窗的位置坐下,花农站在一旁,堂倌殷勤的送上脸布,徐煜抹了抹手,放在了桌上。
花农交代几句,堂倌泡了一碗好茶和一盘瓜子,一盘干果。
抓了一小把瓜子,徐煜又四下看了看,目光转向了窗外,见外面临水的亭子里摆着一张茶桌,地上堆着红彤彤的炭盆,坐着三个人,在那里高谈阔论的。一些人站在亭子外没有一丝声响,静静的听着他们谈论。
这吸引了徐煜的注意力,就见一个穿湖色袍子的背对着自己,对面一个穿着宝蓝色缎袍,罩着一件十三太保纯白狐皮斗篷之人,仪表不俗。
此人眉痕微蹙,语气温和,目若点漆。徐煜看了他半响,见对方也看着自己,微微点头示意。忽然那背坐之人也回过头来看自己,此人也是目朗眉清一派斯文。
再看看侧坐的那个人,亦和二人差不多,皆是相貌不俗的文士,各有各的隽处。
收回目光的徐煜左右一瞧,好家伙!楼里楼外四面八方的人们几乎都在看着自己,就算早已习惯被人围观,他还是觉得不好意思起来,因而低下头喝了口茶,然后起身叫花农付账,走出去望着一湖的水出神。
隐隐听见那三个人的交谈声,有一个说道:“这里很有些奇趣,你们瞧这岸边的木桩子打的不牢,那水晃着和作揖似的。”
徐煜回眸一望,果然水上的桩子随着波浪微微摇摆,谁让燕雀湖乃皇家之湖,沿岸的建筑随时都面临着被拆除的危险,且本身燕雀湖底部异常松软,耗费无数人力物力都没能解决皇宫地基下沉的难题,更别说随便搭起来的水榭了。
又听另一个笑道:“刚刚你说诗要作的深刻才醒人瞌睡,我的一句水摇桩作揖,可不又贴切又深刻么?”
徐煜见是穿湖色袍子的人讲的,那穿白狐斗篷的人笑道:“这便是板侧尿流急的遗响了。”
侧坐之人正喝着茶,闻言顿时噗嗤一笑,把一口茶水喷了满桌子。
白狐斗篷笑道:“他还怕我讲不清,做了样儿给你看呢。”
说完,三人捧腹大笑。徐煜也觉得好笑,见湖色长袍说道:“你不要乱嚼口舌,你能把我这句对出来,我便服你。”
“这个容易。”白狐斗篷不假思索的对道:“风定树摇头。”
徐煜心里暗暗赞好,侧坐那人说道:“前儿我有一句‘云截树头齐’的即景,到今儿没对出。”
白狐斗篷说道:“水拦墙脚断。”
不等评论,湖色长袍说道:“不讲这个,你把刚才的那个良心和怜字讲明白了,到底是一是二?”
徐煜听到满头雾水,看着白狐斗篷说道:“谁还和你讲这些?我说怜字不是良心,你却非说良心便是怜,岂有此理!”
湖色长袍说道:“那我问你,假如此刻有人跑来说你心上人作故了,你赶去不赶去?你哭不哭?”
白狐斗篷说道:“这是良心,不是怜人。”
“倘若父母冻饿,你见了会怎样?”
“那也是良心,不是怜人。”
“怜到底是什么一个样子,良心又是怎么一个样子,一个人没了良心,还能怜吗?假如见了美人,心里起了个怜惜的念头,至坏了人的名节,可还是良心不是?”
“那果然没了良心。”
“那人家两口子可怜不可怜?”
一番辩论下来,白狐斗篷为之语塞,说道:“这且不论。换我问你,齐宣以羊易牛,是不是怜?”
湖色长袍点头道:“是。”
“那是不是良心?”
“不是。”
“怎么不是?”
“以羊易牛怎么算是良心?”
“不是良心发现,哪里肯阻止人杀牛?”
“若是良心发现,哪里肯把羊来易牛,难道不杀羊吗?”
“你和你夫人好,是怜还是良心?”
“是良心。”
“怎么是良心?”
“我不怜她还有谁怜?”
“是了,你怜她,是从良心来的,怎么怜不是良心?”
“你这是在胡搅蛮缠。”湖色长袍频频摇头,“我问你,假如你那心爱的和一个乞丐同站在一块儿,那乞丐跪着求你,你那心爱的招手唤你,你理谁?”
白狐斗篷笑道:“我会过去问她要了钱,然后舍给乞丐。”
“假如那跪着的把头磕破了,你那心爱的慌的哭了,你管谁?”
“我会劝止她的哭,叫人去医那头破的。”
湖色长袍说道:“这就明白了,你劝止她哭是怜,不是良心;你把头破的放在后面,教人治他,是良心而不是怜,归根结底你都是在故意狡辩,违心之论!你呀就干不出这样的好事,我说你这人只有怜而没有良心,你明知道自己有错,还横着心肠来和我辩。”
白狐斗篷嗤嗤的笑着不说了,徐煜觉得他们辩论的颇有意思,起了结交之心,往前走了一会儿,吩咐花农过去请教这三人的尊姓大名。
谁知花农大咧咧的进来问道:“我们公子问你们姓什么,叫什么名字?”
人家见一介豪奴如此无礼,可想而知适才那俊逸公子定是纨绔了,故此没人理会他。
花农生气了,一转身回来,撒谎说他们三人都姓王,名字却不肯说,徐煜也就罢了。11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