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太吉翘首期盼的议和,顿时在盛京城中掀起了波澜。
比较起不久前在辽东各处流传的那份议和条款,这份议和条件看上去要温和得多了。
“李华宇的议和条件如下:一、去僭越的伪皇帝号,宣布自万历年间由努尔哈赤领头的造反行为属于叛乱,并上表派遣质子到北京向皇帝崇祯请罪。二、废除包衣奴制度,改为自由民,并立法不得虐待任何自由民。三、废除满文满语,所有公共场合及官方文书公文往来一律改为汉语汉字,所有私塾一律停办,改为向南粤军申请救助贷款,以建立学校,聘请教师。四、南粤军将帮助辽东发展生产,改善生活,为此,南粤军将派出官吏逐步接收辽南,辽东原有官员可以留用,但是需参加南粤军的培训班学习,考试合格后方可工作。生产所需之资金一律从南粤军申请救助贷款,年息六分,可延期偿还,但不得挪用抵赖。五、辽东兵马需做裁减,但无需一次大量裁撤,包衣军汉军蒙古军可回家生产,其他八旗将佐可留任,但也需参加培训班,考试合格后工作。将佐的薪饷口粮也将由南中的救助贷款发放,南方将监督贷款的使用,不得侵吞或者挪用。六、为保证条约执行,南粤军将择机派遣相关人员执事到辽东成立公事局,监督条约执行情况,一旦辽东有违约行为,则立刻警告处罚,情节严重,则条约自动失效。”
当有人给多尔衮兄弟们读完了这份从李沛霆处抄来的议和条款后,不由得阿济格和他的十五弟多铎长长的哼了一声,算是除了胸中的一口闷气。
“二哥,李家的价码开出来了。你看怎么办?”作为三兄弟之中坐纛儿的人物,自然多铎有什么事情都要请教一二了。
“怎么看,人家把刀架到了我们的脖子上了!”多尔衮冷笑了一下,用食指并中指指向外面,示意自己的两个兄弟听听外面的动静。
黄云发作为这次牵线搭桥的人物。又怎么能够放弃这样一个重大的政治经济情报?他人还没有出盛京,十几封密信早已被人快马送出了城。分别交付给他在登州、莱州甚至是在上海县的坐庄,同时还有其余七家晋商。
内容基本上是一致的,大量吃进粮米布匹丝绸等现货。然后雇佣海船火速运往辽东,有一顶大帽子好抢!
要说晋商之间的团结一致和协同动作,那当真是没说的。也就是在黄云发领着噶布喇在济南面见李华宇,阐明清国上下的议和恳请时,范永斗王登库等人已经筹集到了几十万石上好的南中粳米。万余匹染色、印花布匹,更有为数多达百万斤的精制细盐,在沿海各处码头雇用了船只,只待济南城中有好消息便告装船往辽东发运。
时节分寸拿捏的分毫不差,前脚噶布喇的求和使节团队刚刚回到盛京,后脚晋商八大家的船队便逐次抵达了锦州、金州等处海面,这对于物价一日三变沸腾不止的辽东来说,无疑是一件雪中送炭的好事。
当然,八大家的炭价钱也是不便宜的。
噼里啪啦的将算盘打得震天价响,八家晋商的掌柜的们惊喜的发现。这一趟买卖,他们至少赚了三倍的利润!这还是扣除了比如说时间紧急,来不及往粮米里掺沙子石子,往盐里面放土石沙子等加工工艺流程,同时因为要赶路,少不得要给船夫水手们加工钱赏赐饭食银子,这一进一出的费用便多了不少的成本。
可是,即使是这样,面对着辽东堪比天命年间的物价,晋商们运来的物资便是加了三倍的利润。也被僻处辽东的清国官民百姓流着眼泪称为良心价了。
在这突如其来的而大量涌入的相对廉价商品面前,盛京和辽东各处城池的物价,也出现了数月以来的第一次下跌,虽然跌幅不过半成。但是,对于在战场上摸爬滚打了多年的多尔衮看来,无疑是个警示信号。
“这就等于是咱们的前锋不稳,有崩溃的迹象一样!”
那些两白旗、正红旗派出去搅动物价趁机大获暴利的包衣奴才们,已经出现了人心不稳的状态,毕竟他们不是职业炒家。也没有经历过股灾的洗礼,如何具备面对着物价指数骤然暴跌而面不改色心不疼的心理素质?
于是,便有些小黄牛们悄悄的跟风抛出手中囤积的各色货物,反正已经赚了不少了,只管拿着银子交给主子,自己便回家去享用应该得到得那份便是!
可是,那些在主子面前有体面的大黄牛们可就是有苦说不出了!不但是拿了主子的银子出来办事,更是从索尼那里买了不少的到期交货的树梢契约。眼下他们倒是不担心这些货物不能及时运到辽东,在盛京和辽阳等地完成交割,而是每日里烧香拜佛的盼着海上起了风浪,将运货的船只一股脑的送到东海龙王那里去!按照现在盛京的物价,只怕那些货色到了辽东,也只能是赔本赚吆喝了!
有那些当日贪图便宜,在重利诱惑之下,市面上风传议和难以成功,只怕又要大战连场时,贸贸然到索尼家中要求交割货物或是退回货款的黄牛,却在索尼的三寸不烂之舌诱惑下,被忽悠的又在索尼家中借了高利贷,再次大量吃进了不少货色。
一面是持续走低的物价,一面是每日里生息的高利贷,这些人已经快要到了崩溃的边缘了!
本着有麻烦找主子的八旗传统,这些人少不了要到各自的主子面前哭诉哀告一番。把各种最近的麻烦、糟心事向主子们说清楚。之后,心情变得同样糟心的主子们,同样的向自己的主子,禀明奴才们遇到的麻烦。
于是,一级一级的上报,最后所有的问题都集中到了眼下三旗的当家人多尔衮面前了!
“老二,眼下奴才们快要撑不住了。到底该怎么办,你得拿个章程出来才好啊!”三兄弟的老大阿济格,刚刚就任一旗之主没有多久,正是要广施恩德。招揽人心稳固自己在旗内权势地位的时候,要是这场物价战败了,只怕他在正红旗内说话便只有本家奴才听了。
“就是!山西商人本来就是和那个黑胖子是穿一条裤子的交情,眼下正是他们赚大钱的时候。要是再由得他们折腾下去,咱们三旗,还有硕托那一旗,可就是离完蛋不远了!”多铎也是愁眉紧锁。
他们三兄弟在经济上物资上所仰仗的无非是李沛霆一人,通过垄断、控制八旗与隆盛行的贸易往来大赚特赚。但是现在,李沛霆因为李华宇表态愿意议和,变得有些犹豫不决,不敢表态。这无疑是给辽东的物价战来了一个釜底抽薪。
“放心!”多尔衮踌躇了半晌,终于做出了一个决定。
“他黄太吉能够通过黄家去找李守汉议和,那,我们为啥不把这个事情在明国京城上下散播出去?将帅大臣私下里与我大清讨论议和之事,这种私相授受的事,在明国朝廷可是大忌讳!你们不要忘记了,当年的袁崇焕和不久之前的陈新甲。二人可都是因为与我大清议和而身死名裂的!”
这可不是!崇祯二年辽东督师袁崇焕,和不久之前在菜市口被一刀两断的兵部尚书陈新甲,不都是宠冠一时的重臣,可是一旦触碰到了私下里与清国议和的这个红线,等待他们的就只有往菜市口去的一条路了。差别就是在于是三千六百刀还是一刀而已!
很快,在两白旗和正红旗奴才们的努力之下,关于李公爷的长公子,驻节山东登莱,主管这两处地方兵马钱粮屯垦事务的李华宇,私下里与辽东反贼信使往还。并且命人渡海东去,与辽贼议和,且有大批粮饷物资运往辽东的惊天大消息,便以八百里快马加鞭的速度。传往山海关,传往宣大,并且通过细作,在京城之中传播开来!
要把消息散播开来,要让明国从皇帝到大臣,从勋贵到太监。从内阁阁老到普通的读书人,每个能够对明国的政务有话语权的人,或是自认为有话语权的人呢都知道李国公命他的长子出面与建奴议和了!
“你黄太吉能够借助李守汉的力量来压制我们,我们也会动用大明朝廷的力量来压制李守汉,进而让你这把与李守汉议和的如意算盘彻底落空!”
多尔衮在接到各处的奴才们已经将流言散布出去的禀告之后,望着浑河岸边起伏的麦浪,颇为意得志满。
在他们看来,根据以往的经验,大明朝野上下,对于与清国议和之事那就是极为的反对的!在那些士大夫和正人君子看来,议和便是投降!堂堂的天朝上国,就应该打到底!不把对手消灭都不能算是取得了胜利!至于说打仗要钱,打仗要死人,对不起,那是你们政府的事情,咱们读书人是不管的。咱们是只管负责喷人。
但是,出乎多尔衮意外的事,不久之前将黄太吉派出的使团在山海关西罗城铳炮弓箭齐射而一举全歼的吴三桂,在得到这样一个令关宁军上下沸然的消息之后,却是选择了异常安静。仿佛之前那个叫嚣着“若朝中有奸臣意图卖国求荣,臣当挥泪上马,先斩辽贼,而后率领我辽东子弟奔赴京师,与朝中衮衮诸公雪涕陈情”的吴三桂不是他。
“大帅,您怎么不说话啊?这城里城外的各处兵营都在议论此事,各营将领都纷纷来求见大帅,打算从大帅这里讨一个说法,您怎么不见他们?”吴三桂家的家丁将领如今已经保举到了参将衔的吴静思,对于自家大帅的心思有些摸不着头脑。
吴三桂脸上的肌肉抽动了几下,将手中的一块鹿皮折叠好,把擦拭的晶莹雪亮的宝剑入鞘。“咱们的骑兵和火铳兵操演的如何?从辽南夺回的数万辽东百姓安顿的怎么样了?”
自从辽东大战结束后,吴三桂便利用存贮在宁远和山海关等处的大批甲杖粮草,大肆的吞并整顿在辽西各处的散兵游勇,同时,大量扩充自己的嫡系部队。把原本只有一千的家丁狼骑队,转眼间扩充到了四千余人。同时,那些从辽南各地解救回来的汉人,更是编为军户,以部伍部勒,从事军屯活动。靠着当初在隆盛行之中大量采购的一种步犁和上好熟铁打制而成的锄头镰刀等农具。吴三桂很是惊喜的发现,几年前便已经出现荒芜苗头的各处屯田,今年居然有了几分丰收的景象,连绵数十里的麦浪看上去着实喜人。
辽东各镇之中。从将领军官到家丁,几乎没有人不是拥有不少田地的大小地主。别的将领不说,单是吴三桂家族之中,他父亲吴襄的三千家丁之中几乎每个人都拥有至少数百亩土地。这样算下来,今年辽西势必是个丰收年景。有了粮食。再假以时日,吴三桂有信心将关宁军彻底变成吴家的清一色。
而且有着李守汉留在宁远的大批粮草在后面支撑着,可以供他支撑到至少今年秋天。看着从中后所到宁远,到山海关各处粮田之中那渐渐变黄的麦子,吴三桂也知道,他的羽翼便和这麦子一样渐渐成熟起来。
“大帅的意思是?”
“咱们的兵马没有操演成模范旅和郡主麾下那般精兵,就不要想着别的闲事!”
“可是,大帅,倘若当真是议和成功了,那咱们关宁军的辽饷岂不是?”
“慌什么!不是议和之事只是传言本帅的舅舅派人与辽贼接触吗?当真议和成功。为时尚早!”
“可是,大帅,眼下各处关城之中都是人心浮动。兵丁还好说,到什么时候都是吃粮领饷;可是各级将佐们却不敢这样想啊!”
吴静思的话,顿时启发了吴三桂。
“静思,眼下各处关隘之中,还有多少人马不曾归附到我吴家旗下?”
略略思忖盘算了一会,吴静思回复道,“大概还有一万上下,分属于几个参将、游击属下。这几个家伙自恃兵丁精强。器械甲胄都不错,对于大帅当初提出的招揽之心置之不理。”
“好!你只管派出人去,到这几营之中散播谣言,告诉他们。马上议和就要成了,以后辽东军马便要被裁撤,或是到关内中原各地去剿灭流寇,鼓动他们起来鼓噪闹饷。”
吴静思也是一个点头会意的人物,当下便明白了自己主帅的意图所在。
只要谣言在这几个尚不算是吴家兵马的营伍之中传开,那些欠饷已久的士兵便会闹饷。甚至会哗变。不管他们采取什么样的手段,手中握有钱袋子和米袋子的吴三桂,都是乐见其成。他就会等着这几个将军上门来请求自己将他们的队伍进行改编!
打发吴静思到那几个杂牌军部队里去干煽风点火的阴私勾当,吴三桂命人将自己帐下的几名文案先生请来。
“你们替本帅写封书信。是关于当下各处流传的本帅的舅舅派人与辽贼议和之事的。”
“大帅可是要斥责一下李华宇李大人,苦陈一下,请他悬崖勒马,不要做这种势必留下千古骂名的事?”一名举人出身的文案大胆的说出了自己心中的看法,颇为得意的看着几位同僚。
“胡闹!李大人乃是本帅的长辈!本帅有今日,完全是靠着列位长辈的爱护与提拔!”
“那,大帅的意思是?”
“你们起草一份书信,告诉本帅的舅舅。便说山海关、宁远等处数万将士,十余万团练之辽民,皆以大少帅马首为是瞻。愿意追随大少帅!”
面面相觑之下,几位文案先生只得齐声唱诺去起草给李华宇的这份表示支持他的议和主张的效忠书信。只留下吴三桂一人在他的签押房之中。
“男眼下虽麾下兵马数万,且有辽民十余万。外人眼中可谓兵强马壮,然男自知实力不济。此时万万不敢与李家父子翻脸,虽寄人篱下,实属屈辱,此事男虽断然不愿其成功,但是大公子万万不可得罪。故两害相权取其轻。”
几张信笺上满是核桃大小的字,这封家书,是他写给此时在京城之中闲居的父亲吴襄的。算得上是他内心真实情景的写照。
“不知道这样的事情,会不会在京城之中掀起滔天巨浪来?”吴三桂封好信封,望着西南方向的北京城,口中喃喃自语。
京城的局势,不仅是令多尔衮诧异,更是让吴三桂大跌眼镜。京城之中,虽然街头巷尾都有人在谈论李大公子派人到辽东接受建奴提出的议和这件事,但是却在朝堂之上连个水花也不曾冒出来。
升斗小民固然不相信在京畿各地杀得鞑子尸骨如山,连续斩杀了数千鞑子的李公爷会做那种卖国求荣之事,便是一些往日里看李家父子万分不顺眼的读书人,也无论如何想不出,便是兆阳郡主一个娇怯怯的大小姐都亲自带领亲兵猛扑塔山,几乎中炮险些便香消玉殒的李家,如何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朝廷官员,则是考虑的事情更多。不过,几乎所有的人都选择了装聋作哑。
勋贵们固然不相信李守汉会为了建奴的一点蝇头小利儿而出卖了朝廷,便是往日里同李家明里暗里作对的一些御史言官们也觉得此事有些匪夷所思。已经被李家打得奄奄一息的辽贼,如何又提出来向李家投降?而且是愿意做李家旗下的藩属,从琉球、暹罗例?辽贼们能够许给李家什么好处?金银珠宝还是官职爵位?都不太可能吧?
而太监们则是摸着自己兜里忙了一冬天贩运时新水果和粮米油盐赚来的大把银元,脸上不住的冷笑着:“李家公爷是咱们的衣食父母,是把咱们这些人当人看的,那个要是胆敢背后里给李公爷下绊子放冷箭,不要说几位老祖宗不会饶了他,便是咱们这些奴婢,也不会绕了他!”
太监们口中的两位老祖宗,此时却被崇祯皇帝唤到了乾清宫东暖阁之中叙话。
“两位大伴,眼下京城之中流言四起,各处打事件的番子都说李华宇派人到盛京与奴贼酋首洪太议和。不知二位大伴对此事怎么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