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静!”王震板脸的模样还是很像一个京师府尹的,“陛下还有一旨,请商户陈家子弟出来接旨,余下肃静!”
一听还有圣旨,这些官员自然不敢喧哗,按捺下性子来听。而陈午左看右看之下,结果被身后推了个趔趄,到公堂上来跪下听旨。
“端午龙舟赛乃古来风俗圣举,今虽龙舟搁浅,但不碍赛事进行……”、“陈家子弟骁勇有智,最终力压众舸夺标拿魁,按历典及陈家商户身份考虑,故赐陈家酒楼金三千,授沽卖酒曲专利,陈家长子陈午特擢御鞠行队执首,带宣节校尉,领常禄,以资鼓励。”
王震刚一念完,人群里就有喧哗声出来。
这道圣旨就更让人摸不清虚实了,往年赛魁能奖个一千两就很不错了,哪有三千金这么多,而且最让人眼红的就是那沽售酒曲权,这可不是有钱就能拿的下来的,京师里的大酒店为何能日入斗金且维持经营不倒?就是因为这沽售酒曲权。能拿下这专利权,就等于守着一个小金库,很多商贾已经预见到京师又要多一家正店酒楼了。
这道赏赐可真是出乎陈家意料,陈午指着自己鼻子,显然是难以相信就这么进御鞠队了,而且还顶了高俅的差遣?至于后面那职事官轶就可有可无了,无非每月多两个铜子儿花。
不过这在他老爹眼里可比前面所有东西都重要。虽然只是个职事官轶,但也算是个官了!他们陈家出官了!!
上面的王震说了几句官话后就退堂了。尽量是做成小案子的模样,不过很明显已经是不可能了,不论是外头看热闹的百姓还是公堂上旁听的朝官。对于这次意外的判罚都不乏微词。朝官们结伴而归,言谈间互揣上意,府衙门前散场的百姓也都是交头说话,不过他们嘴里更在意的是陈家得三千金和酒曲权的事儿,那可是实实在在的收益,真是赚大发了。
……
天上的雨,开始加大了力度。并且随着一些斜风而打到人衣袍上。一顶顶的竹笠、一件件的蓑衣,从府衙门口下来,把雨水隔绝在身体外头。佩玉绯袍的官员们在奴仆的扶持下上车而去,咕噜咕噜的车轮子转声,卷起一滩滩的泥泞水。
而这时开封府牢前,李清照在家人的陪护下。披着外帧从昏暗潮湿的牢狱出来。旁边尽是李格非、王氏等亲友的欣慰的笑脸,这人出来了他们才能真个放下心,而李迥则是推攘着略有扭捏的赵明诚上前给她打伞。
“小娘子别淋到了,这天还挺凉的。”
她很努力挤出笑脸,“谢谢。”
王氏把少女肩上的帧风系好,“别多想,都过去了,家里已经摆了宴席。你赵伯父和几个老师可都来给你压惊了,赶紧把外帧裹紧点。别漏了风。”她示意着家奴把马车牵过来,不过李清照却滞滞的站在原地,萎靡的神色让跟来的两丫鬟都紧张了。
“小娘子你没事吧?”
知女莫如母,王氏看着这女儿不振的精神,心里就是无名的火气上来,不过眼下并不是说话的地儿,她也只能催促着将人先撵上马车。
马车出来后右拐,从开封府前的报慈街经过。
单薄的朱红车帘随车厢摇晃,偶尔的缝隙间,李清照从府衙前的人群里看到苏进正打着伞出来,身边是陈家的一行人。
她难以遏制心中的丛生的意愿,叫停了车,不顾王氏和两丫鬟的劝阻,就这么顶着蓬雨往府衙门口而去。
“安安!”、“小娘子!”
善意的劝阻被她远远地甩在身后,可等到她跑到苏进跟前喘气时,却完全不知道该如何自处了。
“没事了?”
当对方的眼神和她相接时,就像是在她头上浇冰水,或许这辈子,都无法忘记这个刺人心骨的回首。
“你……”她蠕了蠕嘴角,本想关切的“你没事了吧?”却怎么也说不出来,卡在喉咙里,鼻子也变得酸酸的。
衙门前许多布衣百姓这时候也都停下了步子,他们有把伞别个头,也有把斗笠摘了下来,由于第一个人说了句“李家那才女”,所以他们决定暂时看个热闹。
苏进把手上的油伞移过去些,虽然只有一个指节的距离,但正好把落在少女肩头的雨水挡出去。不过他的眼神没有丝毫的变化,依旧是那样。
“赵家这次出了不少力,看的出来,那小子很喜欢你……”
他们对视着,一直对视着看,这就使得两人的表情都会显得很僵硬,只能见到一方的嘴在动。
“跟他好好过吧。”
他可以看到,对方漆黑的瞳孔瞬间一个收缩,而后……慢慢收拢起来,眼眶里,开始攒起了晶莹。
不过这不妨碍他把伞递给她,“回去吧。”
旁边陈午几人看着面前这诡异的场景都不敢插话,视线就来回在书生和少女之间。
少女一句都没说,只是很努力的撑着那双红红的眼睛,她的衣角沾着泥尘,袖子破了口,使得原本漂亮的罗衫裙在此时只能看到褶皱和楞子,斜吹着的雨拍在她衣襟上,不过脸上却湿了,淌满了水。
啪的一声,她把伞拍在了地上,真的就这么拍在了地上!
那素花的小油伞很顺畅的滚下了台阶,最后露了个底朝天,里头开始积起水洼。
而她,也已经转身,绣鞋从伞边上经过,没有回自家马车,而是顺着衙门前的报慈街直接往下去了,潇潇的蓬雨打她背后,湿透了一片又一片,她走的很慢,完全只是一个人在走。
李家马车上的人都惊了下来。“安安!!”王氏真是拍大腿的痛恨,领着人后面追上去了。
衙门前的百姓开始指指点点起来,对于苏进的指责自然是不用多说。甚至是陈午几人都极不理解他为什么这么给人难堪,在他们眼里,那李家娘子对他一直挺好,即便是不领情也不用做这么绝啊。
他们欲言又止,不想苏进已经走下了台阶。
“回吧。”
天,还在继续下雨,他没有伞。所以只能淋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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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的李府虽然没有张灯结彩,但早已摆上的宴席也足以撑起这热闹的氛围了。府里的厨娘非常卖力,从昨晚上就准备了丰富的食材。木耳之类的干货早一天就放水里浸软,为的就是今天小娘子回来能吃上最爱烹食。红熝鸡、香酪鹅,水荷蝦儿、鸠子鲜蛤,饶是要赶上年节的丰厚了。府里的奴婢家仆也是忙里忙外的添菜温酒。在外头是雨的天里。反而显得更加热络了。
由于李格非等人去了府衙接人了,所以为首做东的就是李格业,他掸了掸袖站起来,举杯敬向左手边的赵挺之。
“赵侍郎,我这侄女生来顽劣,此次能安然归来,可全仰仗你鼎力相助!”
“李承事客气了,此次多亏了几位同僚相助。赵某一人岂可担当。”赵挺之也是站起来与他敬杯,这话说出来。席上其余的官员都是哈哈大笑了起来。
“有理有理,李老莫不是要急着讨好亲家,把我等都忘了不成?”他们中多有戏谑,但多少也是戳中点李格业的心思,一番尴尬,不过很快就被觥筹交错的宴飨氛围盖了过去。
“添酒添酒~~”、“来来来~~”
可就这时,门口忽然有湿湿的脚踩砖面声打断了他们,而后就跟进来王氏以及李格非的声音,众人大疑之下纷纷把目光望过去,这隔扇门进来的正是李家那女娃。
只是……
“安安啊,你可别吓姨娘,咱们有话可以好好说~~”
后头李炯、赵明诚等人都跟了进来,脸上的神色也是说不出的焦虑,席上的赵挺之搁下酒盏,站起来问向自己儿子。
“明诚,这是怎么回事?”他语气有些严厉,完全已是把少女当做了儿媳看待。
“这……”赵明诚支支吾吾的,实在不好阐述这事情的原委,但少女的插话却让一切的解释都失去了意义。
“爹~~”
她的袖口还在滴水,滴答滴答的,旁边俱是停了下来听她说话。李格非稍有些不解,但听女儿是唤的他,所以也是把耳朵放灵了听。
少女抽了下鼻子,满脸的雨水在往下淌。
“女儿要做赵家的媳妇……”她努力地抿着嘴,但最终还是哭了出来,“请把女儿嫁了吧~~”
她说完便是捂住了嘴、跌跌撞撞的推开人群跑了出去,两个丫鬟着急的在后面跟上,“小娘子~~”、“小娘子~~”,一直到后院少女的闺房前才停下。
“嘭——”的一声,门被栓上,两人俱是被挡在了门外,不管如何叫门都不开。
这时候最尴尬的自然是赵家父子了,虽说他赵家这回竭尽全力援助是有私心,但看眼下这态势,怎么都让外人看着是在逼婚。
赵挺之皱着眉头,问李格非详情,不过这事儿李格非也不好明说,总不能让外界知道自己这小女儿喜欢上了一个商户子弟……而且还是一个没有前途的商户子弟。
这时候还是王氏出来打了个圆场,这原本还算热热闹闹的宴席顿时就冷掉了一半,众人知道李家出了些问题,也就一一告回了,最后只留下赵挺之、赵明诚两父子和李家人说话。
“我这女儿从小娇生惯养,没受过苦,所以这情绪就有些失控,赵侍郎切勿放在心上,不过我与文叔也确实有意让小女和令郎结成连理,若是赵侍郎也同意的话。不妨就先订个口头之约,等一切平稳后再详谈细目。”
王氏出身书香门第,也是识大体、守礼节的。女儿既然当众这么说了,即便是出于赌气,但他们也必须要给赵家一个交代的,不然今后李家也难容于京师这文人圈子。而赵挺之也不是持恩挟报之人,他摆摆手。
“李夫人言重了,我赵家绝无逼迫之意,若是令嫒心有所属。还是不要这么委屈了孩子。”他抬手作辞,“此事以后再说了,赵某还有些公务要处理。就先告辞了。”他领着赵明诚就这么走了,李格非虽有意挽留,但也知眼下不合时宜,只能连声道歉的送他们出门。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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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事才过去五天。京师里就传出来的李家才女下嫁赵家的流言。并且还有模有样的传开了,一下就把前几天开封府的宣判新闻压了下去,成了主流圈子里的头等话题。
“真假的,那赵明诚何德何能!”,“真的,我骗你做什么,李家那才女那天出来后,当着赵家的面亲口说的。这还有假?”
茶摊上,有些人直接摔碗了。虽说李清照与他们半点不搭边,但京里流传甚久的才女就这么突然间嫁人,这是让很多男人接受不了。
“我还以为那李家才女看上一品斋的苏进了,虽说苏进家世不比赵家,但不论文才还是商才,都能撂那赵明诚好几条街,就是可惜了……”开封府的宣判结果早就被很多有心人知道了,对于年前那些倩女幽魂的簇拥而言,这无疑是让他们倍感惋惜的。
“唉~~干活干活!”这帮苦力们把挑子往肩上一放,沉甸甸的两筐杂货压的人立马短了一截。
……
这种八卦消息流传的比什么都快,就像是冬日落下的雪片,只要是空隙的地方,它都能钻进去:天桥御街、道观佛庙,实在是难以计数。对于东京人消遣的生活状态而言,这些流言就是最好的润滑剂。
……
师师把窗户推开,将闺房内一夜的浊气排出去,屋里头慎伊儿和萸卿正在茶案子前猜枚,这稚儿游戏其实也就是慎伊儿自己玩的开心罢了,她手舞足蹈的,每次赢上一回就能让她开心许久。
“又输了又输了,这几颗大枣也是我的。”
她们拿这刚进的新枣做赌注。不过说实在的……对面的萸卿还真不放在心上,她瞄了眼推开窗格透气的师师姐,摇了摇头,把手上余下的几颗枣儿放了下来。
对面的慎伊儿不解的看她,顺势把“战利品的残骸”从嘴里嚼出来,吐边上的小碟里,见面前的萸卿姐还不为所动,就顺着她的目光回头看,哦的一下。
“那书生子自己作孽,也怨不得别人,再说了……”她唔唔的嚼着枣子,“官家不是赏了他三千金和酒曲权嘛,这辈子是衣食无忧了,也不算亏待。”
萸卿瞪了她一眼,“就你嘴巴是窟窿。”
不过慎伊儿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继续吃枣,这可比那书生可爱多了。
“我出去一趟,妈妈问起来就说进宫了。”窗那头传来声音。
“啊?”慎伊儿呸呸呸的赶紧把核儿吐掉,“可你过会儿真的要去宫里啊。”她视线跟出去的时候,就只能看到摇曳生响的珠帘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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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开封府那次宣判过后,一品斋算是彻底歇火了,虽然也有市场饱和的因素,但不得不承认,这生意比起以前确实冷清了不少。不过让陈家着急的不是生意问题,而是苏进自从那天后就“疯了”,用那三千金在京内疯狂盘店,如果说一开始盘了樊记书铺还算是为了做大的话,那接下来连续盘成衣店、木匠铺、铁器铺就完全让人摸不着头脑了,问他、就回个“有用”,保密的程度就连说梦话都不会泄露。虽说没花多少钱,但是人的心态很让人担心。
不过更糟糕是今天,苏进又提出在几个大瓦子里盘地头,地方倒不大,也就周回三四步大小,不过架不住这数量之多,按照他在整个汴京的图纸上圈的数量……
“一,二,三……”陈家一众小子数了三盏茶的时间才数清楚。
“这到底是用来干嘛啊?”、“不会是茅房吧!”对于揣测到这一点,有人表示很兴奋,以后再也不用担心街上闹肚子了。
“呃……”苏进稍微短路了下,点点头,“这个主意不错。”而后就把他丢墙角了,结果最后也没说到底用来干嘛,这帮小子大嘘了他一顿后就去蹴鞠了,只有李晏那小子在他面前踯躅。
“有事儿?”苏进一直都是低着头,拿木尺在图纸上丈量,时不时拿笔做记号。
这李晏一贯是大爷自处,但今天却难得的犹豫了起来,半天不说话,而苏进也是随他,并不逼迫,不过最终他还是笃定下来说。
“你知不知道我阿姊要嫁给赵明诚了?”
“恩。”苏进在相国寺前又画了个圈。
李晏见这书生居然无动于衷,真是心肝肺都炸出来了,“你……”他想想,怕适得其反,又不得不把气话收回去,佯装着举重若轻的感觉,“虽然这赵明诚人还可以,家世也不错,可就是太没脾气,我就怕我阿姊将来被人欺负了,都没人给她出头。”
“没人敢欺负你姊的。”苏进想了想,把审计院前的圈给划了去。
“你!”李晏气的就想给他两耳光,“…难道不知道我阿姊心里只有你吗!!”
吧嗒一声,对方炭笔断了一截。
沉默了一会儿,才把断了那截炭笔拾到一边,“大人的事,小孩少问。”
“我呸!你还算是男人吗!不就是以后不能当官了嘛,这又怎么样!我阿姊又不看重这点,也就你们这些读书人老把这当回事儿,我呸!!恶心!!”他往地上啐了一大口唾沫,又一脚把长凳踹出了门槛。
不过苏进抬头看时人已经走了,刚皱起眉头,门口就有一青灰布裙的女子探着头进来,她也看到了刚怒冲冲跑出去的李晏,所以手势比划了下。
“没事吧?”(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