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宣德门前已是一片大乱,开封府衙以及兵部厢兵冲了进来捉人,亮着明晃晃的刀械,将一品斋的一干人员全部缉走,台下顿时哗然。
“光天化日的,你们干什么!还不快将苏先生放了?”
“滚开!苏进诽谤朝廷,特奉上令羁押此贼,再有阻者一并论罪!”
人群不得已让开,外头又有会合来的衙内禀告,“回班头,一品斋东家陈氏早于三日前离京!”
“不管了,先将这些人押回去。”,“那这些灾银物资如何处置?”
那带头络腮的胡子,也有些年纪了,但这么多的钱财还真没见过,一时间咽了口口水,“此乃赃物,先没收充公,得府尹判处后决定。”
“是!”
结果这大箱大箱的灾银被堂而皇之的搬上了推车,看的旁边围观的百姓眼中怒火直冒,这些可是赈济灾民用的,眼下居然就这么被朝廷抢了去,真是欺人太甚!
有赤脚莽汉跳上了高台。
“朝廷不仁,昏相当道,尔等岂可坐以待毙!可有好汉与我一道救出苏先生,夺回赈灾银!”
“救先生!夺灾银!”
“救先生!夺灾银!”
声势一时盖过天地,响彻御街,坐在沿街长庆楼雅阁的曾布一直观察着这里的情况,见民愤已起,脸上笑意就起来了,旁边的曾肇问。
“大兄,那我们现在怎么走?”
“现在……”曾布看他一眼。
“等。”
“等?”
这时珠帘声响。府里的奴仆进来递条子,曾布只瞟了一眼,就哈哈大笑起来,将布条丢给曾肇。自己是摇笑出去了。
笑声是从未有过的开怀,“明晚上让几个孩子都过来,今年的中秋可一定要好生庆贺。”
“嗯?”曾肇疑惑的抚平了布条看。
……
此时宣德门前的衙役厢兵虽忌惮于民愤,但还是拼死将赈灾钱粮和一品斋的人押送到府衙,不过府衙门口也因此被百姓围了个水泄不通,府尹王震刚到门口,就被一大堆的口水喷了回去。
“唉……”
他与苏进私交不错,若不是韩忠彦直接下的命令,他又何尝会去为难苏进,眼下也只得吩咐牢狱好生照管了。
外头的百姓见一时冲不进去。只得迂回办法。几百人为一队的游行。在朝廷各个衙门办事处示威,要求释放一品斋一干人员,并且归还赈济灾银。可朝廷又岂会听他们的,双方就这么一直僵持着,直到黄昏。
不过羞恼的显然是朝廷这一方,韩忠彦在尚书省的议事厅里大发雷霆,将书架上的盆栽都摔烂在地,哐啷哐啷的,看的几个典吏噤若寒蝉,也唯有蔡攸表现镇定,默不作声的让仆丁将东西收拾了,反倒是旁边几个侍郎官显得慌乱。
“韩相。那现在如何是好,枢密院不肯出人,曾布又推诿行草,光靠留守的几个厢兵根本镇不住。”
韩忠彦指骨作响,“都给我出去!”
“韩相!”
“出去!”
所有人悻悻离开,在里头做书令的蔡攸瞟了韩忠彦一眼,也是退了出去,将门带上。
时间,已入酉时,也就是寻常吃完晚饭的时候,所以天色已经比较黑了,月亮隐现,几近圆满。
各事府衙前都有百姓轮番守着,有叫卖镜面糕的小贩到这儿,就会停下摊车,拿几块给他们吃,此时此刻,他们竟也觉得这小点心是从未有过的可口。
“不知不觉的,都已经入秋了,也不知道明儿的中秋能不能过的安稳。”
“放心,朝廷肯定会妥协的。”
“但愿吧。”
或许今后回想起来,所有人都会觉得如此难以置信,向来讲究悠闲的东京百姓竟也有这等豪情激奋的时候,他们笑了,摇着头苦笑。
……
灯火阑珊,茶香冷滞。
景明坊的矾楼今晚没有生意,真的是从未有过的冷清,只有稀稀拉拉的几个酒客醉倒在桌上,所以为了节省油钱,李媪就让伙计将东西北三楼上的琉璃灯掐了,就留着主楼的用作照明,霎时……就褪下了往日光彩。
索性了,她就让后厨、茶酒、仆役什么都歇了,一起坐大堂吃吃瓜果谈谈心,她们当然不会出去惨活,不过坐这儿聊几句闲话还是有的。
“妈妈,其实女儿也想跟师师姐一起去看看,苏先生人这么好,丢了仕途已是可惜,如今还要枉受这牢狱之灾……”
“看看看,看什么看,不要命啦都!”李媪凶她们两句,不过到后头也是没了意兴,她虽说对苏进有偏见,但在听了今儿的事后,心里还是有些感觉的,所以才稀里糊涂的准了李师师去探监。
唉……
她从棱星窗里望了出去,汴京城上悬着的月亮,真是和往前不同了。
此时此刻,看着月亮发愁的同样还有李格非夫妇,他们相互搀扶着站在檐廊下,过来通报的丫鬟已经退出去了,只是他们遥望的目光却还放不下来。
“我真不该放松了管教。”
“算了,这丫头向来有主见,这事你就是知道也拦不住。”
……
在开封府的监牢内,看守比往日要森然许多,不过那只是对外坐守示威的百姓,对里头一品斋的人却是比较和气的,即便不是府尹打过招呼,他们对一品斋也是极佩服的。
“陈御史……哦,是韩相交代,那请进。”
开封府的监牢由于囚犯不多,所以平时就少有清理,窜进窜出的老鼠蟑螂是不用说的。难忍的是那长年累月堆砌起来的霉味,即使铺了三层的草芥也掩不住。
“苏进,御史台的陈御史找你。”
牢头带着官袍玉革在身的陈师锡进来,不过却见那身着熟麻的苏进捏着条柴枝在泥墙上划拉。人是背对着他们的,由于光线暗,所以看不清楚画的什么,不过这时候他们也不关心这个,牢头退了出去,只余下衣着光鲜的陈师锡在牢外头看。
“当阶下囚的滋味如何啊?”
他的问话带着笑意,而苏进则是思索般的停了下,点点头继续画。
“怎么,替你儿子报仇?”
陈师锡眯起了眼睛,“那你以为呢?”
“我以为……”他放下柴枝。转过身来看他。两人四目相对。月光从头顶的栅栏窗口打进来。
笑了下,“有点难。”
陈师锡盯着他看,这个让他儿子尸骨无存的人。忽然间,也是笑了,“你以为外头那几个刁民能救你?”
苏进笑了下,“很难说哦。”而后又转过身去划拉他的东西了。
背后冷哼一声,没有再与他多说半句,不过在离开监牢前,将仆人提着的一盒餐食交给牢头,“韩相惜才,特地嘱咐做的,不过牢头就不用说了。免得让人觉得刻意。”
“晓得了,那陈御史慢走。”牢头点点头接过来,而后给送了进去。
“你的饭。”
吧嗒的一声,他把食盘一放就走了,确实没多说一句,可惜苏进连看都没看一眼。
过了许久,巷道里又是传来一阵脚步声,比起刚才的要轻不少,而且步韵极为熟悉,他微愕了小许,就笑了。
“怎么来了。”
转身看过去时,一披着黑色篷衣的女子已提着食盒进来了,牢头嘱咐了句从速后也识趣的屏退了。
“不放心,还是过来看看。”,“那你娘知道么。”
“这个啊……现在应该知道了。”她揭下衣帽,给了他一个笑脸,而后将食盒里的饭菜端出来,两人就此往石床一坐,“多少吃点吧。”
苏进捏了筷,拣了根菜帮吃,抬头问她,“你做的?”
“你吃的出来?”少女听得挺高兴,也撮了条菜叶放嘴里嚼,不过一会儿,脸就红了,睨苏进一眼,正巧瞥到墙上的画。
“上面画的什么?”
“哦,郊外的几处蹴鞠场设施出了问题,趁着这几天休整,就想着明儿过去处置一下。”
少女抿着嘴笑了,“人都还在牢里呢,还忘了赚钱。”两人心照不宣,有些话也就不必多说。
就这时,一只不识趣的老鼠忽然从栅栏隙里钻进来,它应该是嗅到了食物的味道,吱吱吱的,在草隙里瞎窜,看模样确实是饿惨了,不过也把一边的少女吓惨了。
“呵,怎么你也有怕的东西。”
苏进笑着将她拉到身边,少女是瞪大了眼睛瞧,半个身子在苏进后头,她是很久没见过这么黑的老鼠了,只见那老鼠寻到了之前牢头摆地上那盘饭食,一个猛子就扎了进去,吱吱吱的,可没吃多久,这吱吱声就慢慢熄偃下来,就像是快燃尽的火烛。
最后,肚皮就朝天了。
这一刹那,一股寒气袭上了少女的脊背,她握紧着衣襟的手微微颤抖,倒是苏进将她鬓角上的尘屑拣去,抚了抚头发。
“好了,回去……呃。”
一股温暖围住了他的腰,紧紧的,许久,那股战栗才渐隐下来。
“答应我,别死。”
牢房里的油灯燃了很久。
“好。”
而这时,谁也没有注意到,这座监牢外暗处的一笼食盒收了回去,就像是……从未有到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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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十五,中秋,本是合家团圆的日子,连日头,都显得特别圆。
相国寺的晨钟如往常般震响,那祥瑞的音波荡漾开来,将那久未开启的大庆殿门缓缓推开。
“什么!官家回来了?”
“怎么可能,怎么一点消息都没?”
太多的仕官一骨碌的从床下爬起来穿戴朝服,差些没被床榻板绊了,心疼的他夫人哎哟哎哟的喊慢,“这么急的什么,又不是赶不及。”
“妇道人家懂得什么,这回要出大事了~~”,“能有什么大事啊。”
……
内宫,大庆殿。
晨光斜过屋坡上的龙吻兽脊,泛起白晕来,在殿内梨花地板上起了高光。
已经许久不开朝的大殿对于文武百官来说有些陌生了,以至于站位排序都是窸窣了一阵话,不过很快,就都镇定下来,执笏挺立,班列整齐,旁边依柱而立的虎贲也握紧了兵弋,站直了,与这群峨冠博带的衮衮诸公一般,等待着王朝的帝王踏进这威严雄壮的大殿中来。
“陛下驾到——”门外唱声传进来,殿内百官礼拜声呼,一番交礼后,各回位置,避暑回来的徽宗显然兴致不错,聊了番中秋的题外话后才正式开朝。
黄门肥诺一声,“有本宣奏,无本退朝——”
这声下去,原本还算热络的朝会氛围霎时就凉了下去,底下两班群臣面面相觑着看,西首的新继枢密蒋之奇仰头高高,是不参与的意思,所以他底下的一干从官也差不多就是如此了,不过东首的台谏是立马有人出列了。
“左司谏吴材有本参奏!”
高高的宣唱声,让所有人都瞥了目光过去瞧,任伯雨几个台官只瞅一眼就有数了。
曾布的人。
“奏。”徽宗一抬手,长施而开的帝冕显得极有威势。
“左仆射韩忠彦为举私利,消压灾银,以致江淮涝灾失控,灾死百姓万余,乃万恶难赦之大罪,臣以实禀奏,望陛下圣裁乾坤!”
徽宗眉头一皱,“竟有此事,你且详实来说。”
“去月中书申草赈济灾银五十万,乃思量涝灾形势堪危之举,但却被韩忠彦驳回四成赈济,以致于地方用度不足,如今灾情失控扩大,乡县毁殁,疫病兴起,江淮一带已是民不聊生,臣这里有去月门下审批片牍,及江淮州县报牒文书,还请陛下过目。”
为首的韩忠彦双眼眯着,也不看他,似乎对此无动于衷,不过显然这还没完,右司谏王能甫跟着出列。
“韩忠彦身为执政首辅,却只顾党系攻讦,私权跋扈,视百姓性命如草芥,此等品行岂能为我大宋宰辅,臣在此弹劾左仆射韩忠彦!”
徽宗在御案前审验文牒,面色似是不佳,底下百官已是交头小议起来,左正言任伯雨当先反驳。
“江淮天灾故令人痛心疾首,但此非人力所能料,两位一概论之,未免牵之过强。”
陈师锡也是赶紧出列,“陛下万不可听信朋党之言,韩相恪守行权,为国为民,自陛下登基以来,一直兢兢业业,为曾有丝毫怠慢,如今江淮之事虽为痛惜,但实非韩相之过……”
台谏官先是吵了起来,而东首曾韩二人却都表现镇定,尤其是曾布,完全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不过御墀之上的徽宗脸色却越来越差,底下有看风向的。
“陛下昨晚刚回京,怕是未曾见到京中动乱之时……”起居郎邓洵武将一品斋的事原原本本的陈堂说了,这气氛就更紧张了。
他继续说,“本朝历来不以言论罪,那苏氏商户以实言播,以义捐资,乃大善大德之举,朝廷不加以褒奖也罢,可竟让人缉捕下狱,此番道理别说外头闹事的百姓不明,就是同为朝僚的下官也深感困惑,不知左仆射可否为此解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