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呵,这样啊……”
这是苏进的声音,在书铺天井里显得格外随性。
此时的他,正拿着木瓢给盆栽浇水,一株、一株,身边的李清照跟着他步子说话,每到一关键处,那悠闲的浇水声就会滞上一下。
“这样啊……”他将瓢丢进水桶,想了会儿,倒也是作真的点头。
“可以。”
嗯?李清照看他边收拾瓢桶边说话。
“老学士为苍生行劝党争,乃大仁义之举,我这后辈小子又岂有不应之理。”
这话说的,李清照眨眨眼睛,没有立即回应,等着两人出了对门的面摊吃面时,才有了更自然的交流。
……
“两碗桐皮面好嘞~~”
长长的吆喝声在书铺西头的角楼巷子里响起,里头摆着的一家面摊正在招呼客人,只是由于偏僻,所以基本只有附近几个道观的道徒来吃,他们坐下来,聊着观里的勾心斗角,一些唏嘘、一些怨言,与其说是来改善伙食,倒不如说是来透气的。
吸溜一声,一筷子的面吃进苏进嘴里。
李清照收回了在那些道徒身上的余光,看着苏进,捧了捧自己的碗,霞阳映在面条上,油光烁烁的。
“店家与我相知而交,如此说话……可就生分了。”
她语气轻柔,有些难以言诉的愁绪在里头。虽以她父亲的立场来说,苏进做个顺水人情并无不可,只是这毕竟与他无关,如今整个京师都知道苏进与曾布关系密切,如若往后元祐党人与曾布决裂,那苏进这个当初的媒人可就左右难圆了。
想着这份厉害在里头,所以她并没有劝服苏进宣扬两党罢戈,只是简单的将苏轼的意思转递给他,承与不承。应与不应,就完全看他自己的计量了。
只是……
苏进答应的如此干脆,就不得不让她认为是自己的缘故了。
“我知店家心意,但此事祸福难料,店家心里既是明白。又何必淌这趟浑水。”
苏进抬起头来。“你既知我,又何须担心。”
两人对视着,一个嘴角含笑。一个却是眉角蹙愁。
……
……
他们的这番谈话,很快就在第三天的报纸上显现出来,以如今报纸在民间的影响力,只要是头条上的,无不成为当天的讨论中心。
苏东坡被赦回京,这绝对是极大的新闻。
民间的议论且不说,这士府大院里的官员们都是极诧异的表情,谁会料到这贬至儋州的老头还有复归之日,不过以他如今的年事。也很难再对朝政产生影响了,他们这么想,并且还对着子女和宾客一笑置之,不过……那几个受邀文会的就不会如此乐观了。
蔡府后院。
亭子里正躬身读卷的蔡卞被女儿打断了思路。
“爹爹不妨看看今日的报牒。”蔡薇挽了个群花坐下,将报纸推给蔡卞。
蔡卞本是无意,可看不过盏茶。那素是平淡的眼神也慢慢凝了起来。
“爹爹可是能瞧出端倪来?”蔡薇道,“那苏进既为曾布助力,那此事可就唐突了,难道他不怕受人猜忌?”
蔡卞沉吟了会儿,放下报纸。“再看看吧。”
……
大部分人就此观望,心以为是个案,可其后的几天,这报上开始接连刊登元祐党人的忠良事迹,从司马光起,到吕公著,到文彦博,几乎是与之前一模一样的节奏,这可让曾布制下的臣僚皱眉了。
“这苏家小儿玩的什么花样,我们可不是韩忠彦,容不得他玩这套!”
“让府衙先查了他铺子,看他还敢如此猖獗否!”
兴国坊内的尚书省议事厅里,已有侍郎官将报纸摔桌上了,声音震的人耳膜嗡嗡直响,典吏们噤若寒蝉,就是蔡攸也不在这时候去触霉头,他暗暗的观察周边,记下几个侍郎官的神色,心里有了盘算。
“这苏仲耕此事做的确实不妥,我等可要万分留心了。”
一直表现低调的郭知章这时附了句声势,却没说太多,毕竟苏进是曾布眼前的红人,若是起了争执,他是不会认为曾布会偏向他这敌营“降臣”。
同样想的还有赵挺之,他虽不是完全的元祐党人,但也不是曾布一系的,所以眼下曾布独相,他的处境反不如苏进这低微商贾。
“诸位不妨就此事与曾相说说,正所谓防人之心不可无,那苏进一介商户,免不了会受奸人蛊惑。”
“赵侍郎此言得理,我等这就起折上报。”
他们这一起身,正巧与门外的唱声撞在了一起。
“曾舍人到~~”
唱声下,曾肇在一众文吏迎合下进来,这一群侍郎官赶忙整理了衣襟上前。
“不知曾舍人到,恕我等有失远迎。”
“诸位大人客气了,都坐下吧。”
曾肇一撂袖子坐上主位,面容轻松,见着下头各异的神色,也就开了天窗说话。
“今日过来不为政事,只是询问一下诸位大人重阳可有要事相缠?”他的目光这么看下去,底下俱是皱眉,曾肇知他们想法,也就没有再拐弯抹角。
“如若诸位大人赋闲在家,曾相就有意大家一起受赴苏老学士的夷山文会,这朝廷许久没有热闹过了,此回正好借此消减乏绪,就不知……诸位大人意下如何?”
他笑吟吟的,看似和善的语态下却有着股难以言喻的压迫感,底下知道要被人当卒子使,但这还真不能随他们自己,如今也只望那苏东坡别闹出什么折子来。
“曾相美意,我等……岂会推辞。”
曾肇则是笑着起身说退,看着面前这些侍郎官面色难看,那是心领神会的一笑,而后脚就踏进了曾府门槛。
曾府,后院门洞处,那年事已高的官家躬身回道。
“何尚书刚回,现在就老爷一人在溪亭垂钓。不过吩咐了下人不许打搅。”
“哦?”
曾肇顺着脚下的石拼路上去,果是在前头的修竹林下瞧见曾布的身影,他身后是老旧的溪竹亭子,整片园林与外人想象中的高门大族不尽相同,这是他特意嘱咐的。每当遇到棘手的事后就会到这里来散心。不过此回坐与塘边垂钓的场面还是头回见到。
“咕咕咕——”俩只鹂鸟飞出了竹林,而那条垂到水下的鱼线却依旧平静。
“如何?”
他颔下的长髯被林风吹的微微捋动,而曾肇的脚步已经到了他身边。窸窣的落叶声起。
“几处都已打过招呼了,只是……”
“说。”
“兄长可是要再考虑一番,毕竟那群老臣性子执拗,未必肯就此息事。”
曾布的侧脸无动于衷,就如同竿上那条岿然不动的纲线。
“一群沽名钓誉之徒罢了,如今我给了他们台阶,料他们不敢歹为,若还是冥顽不灵,那可就休怪我不念同仁之谊了。”
曾肇脊背嗖的一凉。这几天他这兄长频繁接触吏部大员果是另有打算的。
他心里的念叨着,那笔直的鱼线忽的漾开了圈涟漪。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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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前次江淮一事,如今的一品斋甚至比朝廷还具有公信力,所以对于它对元祐一系的正面评价无不被百姓认可,就此,大街小巷上。便时有听到民人惋惜良臣凄凉境遇的唏嘘。这些消息传进曾系一众的耳朵后,就有些风声鹤唳了,他们三番两次的登上曾布府堂,可诧异的是曾布对此竟无动于衷,这一来二去的便到了九月初六。也就是重阳节前的第三天,终于,这一品斋的态度来了个南辕北辙似的转变。
“这苏家小儿究竟打的什么主意,看他吹捧了这些日子,怎得忽然来了这么一遭?”
潘楼二楼雅间,一身瘦袍的陈祐甫正与好友张商英喝酒,这两人自从上回曾府酒宴上相识后,交往就忽然频繁起来。
陈祐甫捏弄着手上的报纸皱眉,他问向对面,不过对面的张商英却有些出神,直到他唤了第二声才收回在楼下的目光。
“天觉看那乾明寺做什么?今儿可不是礼佛的日子。”
陈祐甫看着在笑,张商英信佛在朝廷是出了名的,所以也没多想,不过这回,张商英的眼神着实有些不对,他敷衍着对面,眼角的余光却一直逗留在乾明寺前的人流上。
底下高额牌楼间,穿梭往来着南北行商,还有那些每日礼佛拜香的名门闺秀,车挤人行,马嘶骡咽,再加上西头挨着的潘楼正店,使得这里又是成了京师一块人多眼杂的地界。
“在这汴梁城里,若是上香,还得属相国寺的最灵验,苏老今日执意来这乾明寺,莫不是于此有些渊源?”
这是少女的声音,她身边的七八人今日俱是焚香沐浴后而来,面色虔诚,尤其是中间的那名已近古稀的老儒,更是素净的宽袍服身。
这老者,便是苏轼。
如今的他已别无所求,人生最后的两三年,无非是求个心安而已。这乾明寺是他少时游学所历,比年有誓,临老必当还愿,本以为今生无望,没想到最后还是赶上了。
唏嘘几言,与那李格非的小女儿说了两句笑后便进去请香了。
“这位老施主请~~~”
佛前的老僧稽首相向,其余几个也被僧侣迎了进来。
惶惶的灯烛将宝殿之上的大佛映衬的威严庄重,周身佛烟萦绕,香客进出。
王素卿跪上蒲团,双手合十,她今日带着李清照一道过来,自然是别有心意的,所以此时别过头在看旁边的女儿,见其合目虔诚的直身行礼,安静的侧脸,就与那袂压在她膝下的纱裙一般。不过有趣的是,正巧见到再过去一个团子处的苏符抹回了目光,模样还有些局促。
这苏符是苏轼之孙,苏迈次子,今日带出来一道礼佛,自然是事先有过交代的。所以这些看在后头的苏迈夫妇眼里就更为微妙了。苏迈微笑着移开在报纸上的视线,与妻子互颔而视。这时,礼佛完毕的苏轼也过来了,苏迈收拾了神色,有些从紧的将报纸递过去。
“今日刚出的报牒。”他语声下。那头条上的内容显露了出来。
文坛泰斗苏东坡特举文会于重阳夷山。欲请两党罢弋言和,为苍生念……
苏轼老沉的眼皮稍稍撑开了些。
旁边轻声道,“如今已有六十余人表示重阳赴会。不过大多是新党和曾布一系,想来是曾布有意暗示,不过也好,如此内外造势下,那帮望风者必不敢违逆。”
苏轼听着,袖中那干涸的手慢慢握起,抬眼望向殿外的那片苍穹,蔚蓝的没有一片赘云的苍穹。
深纳了一口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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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初六的报纸一出,即是在政坛揭起了轩然大波。而且由于曾布在其后的推波助澜,使得所有元祐朝官都卡在了一个极为难受的位置,尤其是那些明哲保身的人,在如今也因为被推到风口浪尖而不得不表态。
时间也就此滚到了九月初九这天。
这天,菊香满城,茱萸遍插。街头巷尾在叫卖万龄菊和重阳糕,附庸风雅的人会到城中的热闹地儿踏秋,只是这回,能去的雅集实是少之又少,大半酒楼在得知苏轼的夷山文会后就腰斩了计划。倒不是妄自菲薄,只是这回文会的特殊性众所皆知,酒楼方不觉得士子才学会瞧得上这些没有营养的风花雪月,所以撤了雅集也是两头给脸,姑娘家们也乐得清闲,此时姐妹好的排在窗口前伏着,瞭望远处开宝寺后的夷山风景。
“听说这回请了封宜奴去热场,还以为是让师师姐去呢。”
“还不是她唱了水调歌头,老学士说很好,就点了她。”
从矾楼这边看去,夷山那绿盈盈的山尖似乎就在一握之间,不过底下轱辘辘的马车将她们打回了现实。
叹口气。
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
“妈妈说要去夷山散心,想去的就拾到下。”萸卿从廊道外进来招呼,那几个清倌儿闻言立即开了笑脸。
今日重阳,出去登高是常理,而城内登高的地儿无外乎夷山和万岁山,如今夷山举会,自然是首选的去处了,只是到了临行前,才有意识不见李师师人影。
“师师姐不去吗?”
“姐姐今儿有客。”
她们不觉撩开了车帘仰头望,似乎那洞开的顶楼西窗处便有李师师的琴音传出来。而确然,此时的这间乐室内,李师师正和许份对座闲话。今日她原本也是有散心的打算,只是许份却说来道别,这倒让她不好怠慢了。
“如今政局动乱,许中书如此也是好事,郎君切莫心哀。”对于许将致仕,她这做娼妓的又能如何评价,此时也只能聊表安慰而已。
许份看她一眼,他父亲的致仕倒不至于让他惊讶,毕竟这大宋官员的谪升历属常态,如今让他放心不下的唯有面前这个钟灵毓秀的女子。
“师师……”
他想要握过去手,但对方微微退缩动作让他停下了想法。
场面一度有些沉默,最后还是李师师站了起来,笑着眺望向远处郁郁葱葱的夷山,“今日佳节,大家可都是登高去了,郎君若是有闲,不妨与师师一道走走吧。”
许份眼眉一沉,淡淡的黯然流过,但最后还是挤了些从容上脸。
“也好,今日夷山该是热闹的,或许还能听几阙好诗词。”
……
……
夷山上下,放眼尽是无垠的草野和灌丛,秋意虽浓,但在这片山野地带却并不明显,反而有些滞后性的盛夏味道。山脚处,早早就摆开了摊铺彩棚,它们顺着山路蜿蜒上去,一眼望不到尾巴,里头的小贩在叫卖茱萸囊袋,也有那肤白貌美的荆妇在现沽菊花酒酿,飘飘然清香,似乎一嗅可闻。
如若往年,这夷山的登高还不至于吸引到此般多游人商贩,只是今年的夷山文会被一品斋炒成了全民话题,似乎只要不在重阳说些与文会搭边的话题就会显得与世俗格格不入,那些自认主流文坛的更是以能被邀赴文会为荣,总之,这场一开始就被打上政治标签的文会在今日是举足轻重,外围莺燕的游人声也更能凸显出会场里头的热闹。
“陈郎,那边可就是苏老学士行举文会的地所?”
正在沿路摊头拣首饰的女郎遥看着东头山麓地带,那里已搭起了高高的茂竹栅栏,茱萸和清菊别在竹头,以素黄丝绦衬上,远远的,就可以瞧见里头几列丈高彩棚,而会场入口更是立起牌楼,不断的有持着请帖的儒学进去。而他们这些寻常百姓自然是进不去的,所以多是在路过时瞧个新鲜,或是倾耳听听里头飘出来的丝竹声。
“应该就是了。”
男子名陈东,是太学学生,在外界看来也可说是天之骄子了,但身在其中的他可不会这么觉得。就像这回的夷山文会,他作为士林学子自然也想去瞻仰一番大词人风采,可惜这邀贴可不是一般人能拿到,看着几个出身名门的同窗在他面前炫耀请帖时,他才更能感受到两者天堑般的差距。
女郎忽而停下了动作,转过头看她情郎,脉脉凝视了许久,不过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的将茱萸袋绑在情郎臂上。
束紧。
陈东看她一眼,嘴角挤了个笑。
“看来不服老不行啊,这走几步人就喘上了。”忽然他们背后传来交谈声,“倒是彝叔你神清气舒,可是近有喜事所致哈。”
陈东觉得熟悉,瞥过去一看,脸上诧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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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上来事情多了,加之惰性和眼睛的缘故,所以更新就没有顾上,不过脑袋休息了这么久了,也该活动活动了,下月更新会抓紧的,希望能在六月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