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屋左纛下,一身帝王装束的刘协沉着一张小脸,缓缓步下车来,一名头戴九旒冕的老臣和一名面容苍老的宦臣随侍身后。
东方群雄中有见多识广之人,见了那老臣和宦臣,均是面上动容,袁绍、袁术、袁遗三人更是瞳孔微收。只因为那老臣便是当代袁氏家主、前司徒、如今身居太傅之职的袁隗,而那宦臣则是中朝之中身份超然、地位尤在十常侍之上的三朝老臣独大人,当日袁绍率军杀入宫中,屠尽宫中宦官,却无人敢于对他有丝毫不敬,这令他几乎已经成为如今整个中朝硕果仅存的人物。
“天子驾临!”长长的呼喝声中,董卓及其所属无不侧身,恭敬施礼,唯有东方群雄却是面面相觑,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仍感一时之间手足无措。
“放肆!”袁隗首先怒喝道:“尔等皆为汉臣,看见天子为何不拜?”
袁绍、袁术、袁遗三人见袁隗率先发难,均是沉默不语,其余群雄也颇多袁氏的门生故吏,亦苦笑不言。而曹操却是并无顾忌,他装出一副愕然之相道:“袁老大人所指天子,不知是哪位天子?”
“当然是本官面前的这位天子!”袁隗冷然道:“董侯乃是先帝血脉,史侯如今不知所踪,理应由董侯继立!曹操你是否故意装疯卖傻?”
“袁老大人教训的是!”曹操语气恭谨,面上却是殊无敬意,他淡淡道:“然而,近日来民间、军中均广为流传一则说法,不知老大人是否有所耳闻?”
“民间谣言,皆为痴人疯汉之编造,如何入得了贤者之耳?”袁隗冷笑道:“本官不听也罢!”
“袁老大人当然是贤者!”曹操不卑不亢道:“然而您说民谣之流皆为痴人疯汉编造?这可就有些大不敬了!”
他语气亦冷道:“当年光武皇帝正是因为笃信《赤伏符》,这才据此纵横天下。实现了大汉中兴的宏愿……如今您一口咬定这些都是编造,是否对先帝存有不敬之心?”
曹操之说虽然有些生搬硬套,硬是将近日刚刚散播于帝都附近的传说与当年刘秀的起家谶言拉在一起比较,然而一旦涉及先帝,却无异于当头一棒,震得袁隗都说不出话来。
“哈哈哈!”董卓身后,一个阴柔的笑声响起:“曹孟德倒是能言善辩,然而谶有阴阳之说,更有真伪之分,当年向光武帝进献谶言者何止千数?先帝却是慧眼独具。并非是来者不拒,这才进退有据,终成一代伟业。由此可见,众多谶言流语之中,也非事事可信,更非凡夫俗子所能认清其本质!”
此人漫不经心的一番言语,却是连消带打的好生厉害,首先排除了袁隗的大不敬之嫌,因为即使是先帝也并非轻信每一条传说和谶言;其次又借着先帝之明暗讽。轻信关于董侯流言者,不过只是一群凡夫俗子罢了!
东方群雄听得心中均是一凛,一起将目光落在那出言之人的身上。只见那人不过二十余岁年纪,面容清秀。一身文官装扮,正现出一脸的淡笑。
“尊驾何人?”曹操习惯性的眯起一双细长的眼睛,向那人望去。
“有劳孟德兄动问了!”那人微一拱手,欣然道:“下官便是李儒。现居郎中令之职!”
群雄一阵恍然,原来此人便是董卓另一位爱婿、号称董军中第一智者的李儒。听说此人与吕布一文一武,俨然是董卓手下并称第二的领袖级人物。
“原来是李兄!”曹操拱了拱手道:“李兄虽然言之有理。然而空穴来风岂非无因?何况如今这则传说事关大汉正统、国之安危?若李兄自认可比先帝之明,当然可以一言否决。否则……”
他嘿嘿一笑:“你我均自认汉臣,还是谨慎国事为好,切莫因一时之失而成为千古罪人,日后九泉之下有何面目去见先帝?”
曹操这番言论虽属强拉硬扯,却动辄牵上国事和先帝,令在场众人均感难以辩驳。
听到曹操“你我均自认汉臣,还是谨慎国事……”这一席话,一时之间,与会双方均生出诡异奇怪的复杂感觉,似乎两军大战数十日,死伤十数万人而形成的对峙之局,其后续演变,竟将完全取决于当前正在唇枪舌剑的正统之争。
李儒闻言,却是微微一笑道:“孟德所言甚是!当年武叔曾借子贡之名来诋毁孔子,却不料反而成就了孔子的圣名和子贡的贤名……由此可见,但凡谣言四起之时,便该设法令水落石出,如此一来,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世人自知!”
曹操、袁绍等人闻言,均是心中凛然,听这李儒的口气,竟对证明董侯的皇子身份胸有成竹,难道他们确有什么留存至今的铁证不成?
曹操试探道:“听李兄所言,李兄似乎便握有实证?”
“那倒不是,下官哪里握有什么实证……”李儒摇头道。
曹操心中一喜,想要证明亲缘关系,最好的办法便是滴血认亲,然而先帝已逝,此计当然无法施行。他最怕的便是先帝留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私密,为董卓一方所握。不过,此时听李儒的口气,显然是没有。
他正要长笑一声,却听李儒又道:“只不过,下官虽是没有!别人却是有的!”
曹操再次吃了一惊道:“那人是谁?”
“便是老臣!”一直一言不发的独大人突然上前一步,哑声道:“能够证明当今天子乃是先帝嫡出血脉的证据,便在老臣身上!”
此言一出,满场皆惊。连袁绍都忍不住颤声道:“独大人此言当真?何不当面示之?”
众目睽睽之下,独大人返身从天子车驾上恭恭敬敬的捧出一只玉盒,从中取出一卷白帛抖开。
众人一见之下,均是“咦”的一声。
但见那白帛之上正画了一位十岁左右的少年君王,黄金旒,十二串白玉珠,一张俊秀稚嫩的面庞上却透出一股威严之气,其相栩栩如生。俨然便是刘协。
曹操冷笑一声道:“独大人请恕无礼,你取出董侯画像,这又算得什么证据?”
“住口!”独大人厉声道:“睁大你们的眼睛瞧瞧,画中之人究竟是谁?”
袁术眼尖,突然间骇然道:“难道?这,这是先帝之像?”
众人一起惊得呆了,再次将目光投向那画像。果然细观之下,画中少年皇帝虽然面貌与刘协有七八成相似,却是生得更加俊美几分,脸庞也稍长了一些。正是似足了刘宏成年之后的样貌。
袁绍有如五雷轰顶,失声道:“这画,这画是从何而来?”
曹操亦觉头晕目眩,却仍然强辩道:“焉知不是临时根据董侯相貌伪造的?先帝已逝,你们如何证明这是先帝少年时期的容貌?”
“放肆!”独大人上前几步,将那画像高捧而起,口中大喝道:“你们仔细瞧瞧这画帛的年份,还有画像之人的落款……如此铁证如山之下,尤敢轻言狡辩。是否甘心做那不忠不义之臣?”
众人再次凝视瞧去,只见那白帛已然微微泛黄,显然经历的年代已经不短,而那落款之人的名讳。更是令所有人一起动容。
“刘褒!”有人惊呼道:“莫非便是那位前蜀郡太守吗?”
“不错!”独大人点头道:“永康元年,先帝初登大宝之时年方十一,此画便是由刘褒为先帝亲绘,而老臣不才。正是亲睹此事之人!”
闻独大人这么一说,东方群雄一起哑然。这刘褒乃是近百年来最杰出的画师之一,以画功细致如生而闻名天下。其代表作之一的《云汉图》,人见之均觉热浪扑面,而其另一幅作品《北风图》,人见之却觉凉气袭人。由此可见,其人画功已达登峰造极之境。
既然这幅先帝画像出自刘褒之手,又与董侯如此相似,其间的亲缘血脉已然确认无疑。
一时间,东方群雄人人面如土色,说不出话来,只听董卓却在不住口的冷笑。
袁绍见曹操亦是目瞪口呆,显然已是毫无招架之力,不由心念电转,他突然森然道:“纵然是先帝血脉又如何?如今我们要议的,不是何人为帝,而是如何保得我大汉江山!”
“袁绍,你这是什么意思?”董卓怒道:“天子身份已明,你怎敢说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言?”
“想要令我等俯首称臣不难!”袁绍狂笑道:“然而陛下却首先要答允我等一事!”
“说!”刘辩终于开口了,他仍然绷着一张小脸,却是尽显天子威仪:“念你等均曾是有功于社稷之人,若肯迷途知返,朕又何尝不愿成就一个宽仁驭下的美名?”
“请陛下……”袁绍深深吸了一口气,突然向着董卓戟指狂叫道:“当众诛此国贼,以正天下视听!”
董卓一张脸蓦的铁青,却出人意料的强忍下来,显然是因为好不容易令东方群雄承认了天子身份,不愿当众露出专横面目,以免授人以柄。
“袁绍!”刘辩皱起眉头:“你口口声声指责董卿是国贼,可有真凭实据?否则凭他如今的太师地位,你便是公然诬蔑上官!”
他瞧了一眼身侧的董卓,微笑道:“前一阵子,蔡邕还专门写了一篇《荐太尉董卓自乞闲冗章》,其文笔优美、言简意赅,朕至今仍然记得不少…….太尉郿侯卓,起自东土封畿之外,义勇愤发,旋赴京师,先陈便宜,列表奸滑群慝情状,辞意激切,感物寤灵。精兵虎臣承持卓势,奋击丑类,漏刻之间,靡有孑遗……上解国家播越之危,下救兆民涂炭之祸,然后黜废顽凶,爰立圣哲,天心聿得,万民赖佑。”
董卓听了,面上泛出难掩的得意之色。而东方群雄听得“列表奸滑群慝情状”、 “奋击丑类”等句,一起面容抽动,怒色不可抑止。
“真是巧了!”袁绍木无表情道:“陛下可知?太原太守臧旻之子、广陵郡功曹臧洪亦为董太师写得一篇文章,且听臣下为陛下一诵……”
只听他慨然念道:“贼臣董卓承汉室之微,负甲兵之重,陵越帝城,跨蹈王朝,提挚幼主。越迁秦地,残害朝臣,斩刈忠良,焚烧宫室,烝乱宫人,发掘陵墓,虐及鬼神,过恶烝皇天,浊秽薰后土。神祗怨恫,无所凭恃。兆人泣血,无所控告。仁贤之士,痛心疾首,义士奋发,云兴雾合,咸欲奉辞伐罪,躬行天诛…….”
臧洪此篇《讨逆檄文》本就写得文锋锐利、剑拔弩张,而袁绍语声慷慨、言辞激昂,更是将整篇文章诵出了一股雄壮磅礴的浩荡气势。闻者直如千军万马扑面而来,无不动容。
东方群雄中有人脱口叫道:“说得好!”
而董军诸将一起怒目而视,有人怒吼道:“好胆!”
“董贼之罪岂止如此?”袁绍双目寒芒暴涨,一眨不眨的与对面双目喷火的董卓对视。口中大喝道:“陛下请向身后一观,好生瞧一瞧董贼属下兵马的真面目……昔日韩遂反贼祸乱凉州,继而兵困帝都,几令先帝呕心沥血。并令多少忠于大汉的英勇将士血洒疆场?”
“而今,这些凉州叛军竟与董贼沆瀣一气,堂而皇之的得以入主帝都?”他几乎是咬牙切齿道:“先帝英灵不远。陛下你怎可如此不辨忠奸?”
瞧着袁绍几欲择人而噬的狠厉目光,听着他重提当年韩遂围攻洛阳的旧事,刘协终于现出一丝怯色,情不自禁的向后缩了一缩,竟是不敢多言。
“吾辈汉之忠臣义士,若无能清除君侧,复我大汉神器……”袁绍猛一咬牙,森然道:“便只能另立明主,重振河山!相信历代先帝在上,均会为我等之行而默默称许!”
如此石破天惊之言说出,不仅董卓一方人人大怒,连不知内情的东方群雄亦是人人色变。
“袁本初,你终于图穷匕现了!”董卓仰天狂笑:“说一千道一万,你就是看不得我董卓扶立新君的盖世奇功!还另立明主?先帝直系血脉在此,你还敢立何人为帝?”
“先帝直系血脉又有何用?”袁绍既然已经彻底撕破了面皮,索性再无顾及,他轻蔑道:“照你如此说法,那么光武帝岂非也无资格承继大位?但凡刘氏皇族血脉,我等尽可择一位人品端厚、能力杰出的人物来拨乱反正!”
“各位义士!”他振臂大呼道:“你们说是也不是?”
东方群雄一起省悟过来,若任由刘协继承帝位,只怕在场之人将会人人落得个乱臣贼子的下场,均大叫起来:“正该如此!”
“你们说得那个人品端厚、能力杰出的人物?”董卓亦是老奸巨滑之人,他突然间明白了:“说的是刘虞吧?”
“是又如何?”袁术冷笑道:“刘虞是东海恭王之后,人品俊秀、恩厚宽仁,他在幽州治政期间,连百姓都编出歌谣赞颂他的功德,如何不能为帝?”
袁绍愕然瞧向袁术,一时之间完全不明白袁术的真实想法。须知他与天干地支属下暗中议定拥立刘虞之时,何曾事先与袁术商量?为何袁术明知刘虞与自己相交甚笃,却仍是一力支持推他为帝?难道……
董卓一双铜铃般的凶睛杀气大盛:“果真是一群乱臣贼子!正统天子在此,你们竟敢当面妄言废立?那刘虞何德何能?你借他一个胆子,再瞧能不能轮到他来做这皇帝?”
“至少也能轮到他来辅政!”曹操冷笑道:“刘虞至少贤名远播,仁能治下,忠以卫国……比之你那猪狗不如的屠夫之名强上万倍!你算什么东西,也配名列太师?”
袁绍闻言,心中突然一动,如果不能顺利推动刘虞为帝,至少也可以推他成为首辅,只要能够驱走董卓,那么朝政之事还不是任由自己掌控?何况袁术那么主动的为刘虞出头,如果两人之间有什么龌龊,自己岂非得不偿失?
一念至此,他立即叫道:“陛下,臣下曾经有言,只要能够清除君侧,臣下等仍愿奉您为帝……臣请,立即剥夺董卓一切勋职,召刘虞入京辅政!”
董卓瞧着手足无措的刘协,终于一股子血气直冲上头,他怒发如狂的吼道:“凭刘虞那厮也配代替我成为首辅?你让他站在我的面前,瞧他够不够资格?”
袁绍正要反唇相讥,突听身后不远处一个人淡淡道:“不错,刘虞确是不够资格……而你董卓,更加不够!”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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