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士麒早就听说过,明军早有预案:战争时关闭山海关,以激励关外诸军殊死作战。但现在战争真的来了,关外兵将斗志尽失,又逃命无门,也只剩下烧杀抢掠这一条路。
“好吧,我带你们去觉华岛!”金士麒的声音充满无奈。
那些兵匪们微微一震,觉华岛这名字很响亮,那可是关辽军的大粮仓啊。
“其实我不想去!”金公子表露着心里话,“我怕我爹管束我……你们想啊,困在那孤岛上,四周都是大海,冬天把冰一凿就更是插翅难飞。虽然安全,虽然粮食随便吃,但岛上除了鱼虾就没别的,真是淡出鸟来!还有啊,那岛上大军上万,舰船大炮无数,却连个寻欢作乐的地方都没有,真他娘的没劲!”
金士麒把自己气得呼呼喘。
“呸!”那黄脸首领憋不住了,“你别胡扯了,那龙武水鬼怎么会收留我等。”
“有我呀!”金士麒哼了一声,“好吧,你们能送我觉华,我就收你们当我的私兵。”
此言一出,众人果然动容!
私兵啊,可谓是军中的贵族啊。待遇好、报酬高,有了军功还容易升迁。这些兵匪们大多是世代继承的军户,乱世死里求生的苦哈哈。若是当了私兵,那就是翻身了。
黄脸首领也是砰然心动,听这家伙一番大话,还有身边带着那般美貌的女子,应该是个有来历的人,说不定真是那水师将军的公子。
那公子正在趁热打铁,说着金府私兵的待遇,什么“军户月钱二两半,民户良籍的三两。若是有功劳苦劳、逢年过节,本公子还会打赏。一年下来怎么也有五、六十两吧……不想当兵,我一次给一百两安家费!”这公子倒是极会笼络人心。
“大哥!”那黑毛汉子也凑过来,“这出头的机会,一生能有几次啊,”
“这公子!”黄脸首领终于耐不住了,走进了一步,“你府上现在私兵有多少?”
金士麒以为他在考问自己,便轻松回答:“五百人,由五位百总领着,上面还有一位亲兵千总,还有位武艺教头。”
“好,我送你一程。”那首领应了,“到时候留不留在你府上另说,若是不留,每人百两银子你可是许下的,别怪我拿你做抵。若是留下,我们这些兄弟要单成一队,我和我这兄弟为正副百总。”
“君子一言!”金士麒立刻应了,还伸出手来。他那一颗悬着的心立刻落地,还没等那首领跟他击掌,他却跌坐了下来。这时才感觉到,他身上已经被汗水浸透了。
……
傍晚时,金士麒和莫儿跟着那伙溃兵进了那小村子。
他之前只在外围查看了几眼,如今走进村子,才清晰地看见那处处惨状。被焚烧的房屋仍然在冒烟,街头的横尸都已经冻结。断壁残垣之间哭声不断,还有伤者在哀嚎着。
之前窜入村中作乱的那些兵匪还在,他们人数不足百。两伙兵匪互相言语几声,分别占了村子的东西两端,都互相提防着。
这伙兵匪也不是省油的灯,他们分成几个小队四处搜掠。所到之处又是一片哭喊哀嚎声,不知又有几人惨遭毒手。金士麒搂着莫儿躲在墙角,把她紧紧藏在怀里。
最后,那些兵匪搜刮了几瓦罐粮食和三只鸡回来。
天黑下来时,这伙兵匪占了五间土房,还升起了火。随后又带来了一些老幼妇孺,人数近百。金士麒小心询问,才知道竟是这伙溃兵的家眷。原来他们都是一个堡的世代相承的军户,本来有士兵80多人。战争爆发之后,管辖他们的百总就带着亲兵先跑了,剩下这些士兵也只能逃跑,家眷们也都一路跟随。他们这几天跟别人火拼争斗,遇到乡民抵抗也有死伤,如今只剩下30名士兵。
为首的那两个汉子是堂兄弟,黄脸的哥哥名叫冯虎,黑脸大汉名叫冯熊,名字可谓简单粗暴。
明代军人喜欢用鸟兽之类的给孩子取名,譬如金家三兄弟的名字就是“士麒、士骏、士鹏”。估计如果金将军和夫人生养得多,家里也一定会布满名叫“虎豹豺狼”的一群弟弟。兄弟们凑在一起,就可以玩人形兽棋了。
名叫冯虎的首领,之前是一个小旗长,平rì里管着十来个人,略有些手段。他安顿好了宿营,又指派了轮岗的兵士,以提防村子里另外一伙儿人黑吃黑。之后便走到金士麒身前,公子下意识地把莫儿抱紧了。
冯虎道:“去觉华岛三天路,倒是不远,只是不知道奴兵到到什么地方。”
“据我所知,建奴的目标是宁远,应该没人顾暇我们。”
“建奴十万众!宁远只有两万多兵,随时可能攻破。怕是一天都挡不住。”
“所以嘛!”金士麒抓住了话题,“冯首领,这一路上别再抢掠了。早点赶到岛上,什么都有!”
“现在没你说话的份儿!”那冯虎怒道,“别把自己当主子!”
他吼了一嗓子,展示了威风,就离开了。
金士麒搂着莫儿在屋角坐下。面前有篝火,身下有草垫,还分发了果腹干粮,这rì子也算是过得去了。
莫儿之前受了惊吓,一直默默无语地紧抱着他,许久之后才悄声说:“公子,我们算是又当了俘虏?”
“总好一些吧,至少不是绑着。”金士麒用袍子把她盖起来。夜深人不静,外面依旧是哭声隐然传来。
……
接下来的两天,这伙兵匪们便一路向东连续行进,沿途所见都是惨状。
大大小小的屯堡里,士兵们几乎全都逃散了。沿途上村落无不被抢掠焚烧,一路上都挤满了难民,却很少能听到他们哭泣。那些人只是木然地在北风中走着,不断有人被饿倒、累倒,最后只能蜷缩在路边,等着被冻死。
道路两侧的雪地里,横七竖八的都是倒伏的尸体,上面盖着一风吹来的寒雪。偶尔有些人在那些尸体周围晃悠着,翻找着什么东西,或者割肉吃。
若是灾民中忽然响起喊叫声,那多是遭遇了溃兵。他们抢走一切所见的粮食、棉衣、牲畜车辆,还有女人,遇到反抗挥刀便砍。他们席卷而去,只留下一群灾民哭坐在路边,在这严寒荒野中只能等死。
溃兵多是几十人的小部,也有军将统领数百人规模的大部队,队中车马隆隆还打着旗号。最远的是从锦州那边逃来的,一路抢劫夺掠着,向山海关那边逃窜。
一条凄寒的大路上,竟只有金士麒所在的这伙兵匪是向东走。他们要赶在建奴之前抵达觉华岛。
直到二十二rì中午,他们终于抵达了一个名叫“沙后”的千户所。
那是少数没有逃散的屯堡,城墙上还打着黄灿灿的旗号。看到这伙兵匪到来,那屯堡上立刻shè了箭下来,不许大队接近。最后喊了半天话,只容许首领冯虎和金士麒两人过去。
这屯里驻扎的是宁远所属的部队,又称为“宁远中后所”。守屯的军官没有露面,只有一个浑身披挂的百总站在城门上应答。金士麒报了身份,那百总便说:“巧了,金将军的车马昨晚在这里过夜,早晨出发去宁远了!”
金士麒大喜,忙仔细问。原来那队中果然有孙元化大人,还有他弟弟金士骏、田师傅和两位百总,人数只有200人。
原来他紧赶慢赶,比府上私兵们还是晚了大半天。
那百总见金士麒谈吐不寻常,而且相貌与昨rì领兵的那个金二公子略有相似,便说可以让这伙溃兵进入沙后所,条件是交出队中的长兵器和铠甲,以防作乱。
金士麒有些动心,但又猜想这小屯子未必守得住,所以决定还是去觉华岛。他向那百总问路,那百总就在城门上用手指着:向正东方向穿越树林,二十里之后能到海边,沿海边继续走就望见觉华岛。若是想走大路,就继续向宁远的方向走,到了龙宫寺再折向南边。
那百总还补充了一条信息:“那龙宫寺是宁远的储粮所,他们正忙着把粮食也运到岛上去!你们过去,可以跟他们顺路去觉华岛,更安全。”他叹了一口气,“这次算遭难了,建奴老魔带着八个儿子都来了,老子我算是交代在这了。”
金士麒和冯虎匆匆谢了,便带兵继续赶路。
经此一事,那冯虎也确信了金士麒所言非假,对他有稍微恭敬了一些。
……
当rì傍晚,金士麒众人抵达了龙宫寺。与沙后所那种严防死守的情况不同,龙宫寺却大门敞开,任凭四方难民和溃兵进入。
这地方名为“寺”,其实那寺庙早就迁到了觉华岛上,这里空留一个名字。后来围绕着旧址修起了一道城垣,变成了一座长宽各百余步的屯堡。这里是宁远所属的一处储粮所,距宁远只有五里路。
只是天sè已晚,漫天的都是雪雾,金士麒翘足了望了许久也没见到传说中的那座宁远孤城。更不晓得弟弟领着私兵护送孙元化,是进驻了宁远,还是已经折返去了觉华岛。
待进了龙宫寺的屯门,他们才明白这里为啥会大门敞开。
龙宫寺的守卫部队早已撤退了,粮食更是搬运一空。但那城垣之内却挤了数千难民,数千溃兵。那些粮仓营房自然被溃兵们占据着,难民们只能聚在空地上点燃篝火。到处篝火滚滚,黑烟弥漫,遍闻哀嚎,真宛若地狱一般。再仔细看,那些难民也多是青壮年,估计都是从东边一路逃难而来,被兵匪们抢夺过许多次。他们多是妻离子散,只剩下苦命一条。
冯虎那厮有些手段,竟然联合了另外一路溃兵,杀进了一所粮仓,把之前占据那里的一伙人全都赶走了。虽然又有两个士兵因此负伤,但毕竟分了半间粮仓,他们这百来人都拥挤进去。否则在外面待一夜,会冻死许多人。
金士麒也算是享受到了这带血的福利。他抱着莫儿挤在一群家眷老幼之中,身边都是腥臭的气味。他悄声安慰莫儿:“明天!熬到明天,到了岛上就一切都好了。有吃有喝有热水,可以洗得干干净净……”
……
次rì,天启六年正月二十三rì。
金士麒沉睡中,忽然听到“嘶嘶”、“哗哗”、“咚咚”的声音。他迷迷糊糊地的说:“莫儿,别闹……”
他猛然醒过来。
他是被如狂涛般的哭喊声惊醒的。莫儿也爬了起来,惊惧地与他对望,她面sè苍白如纸!
吼叫声、哭喊声,夹杂着马蹄声,还有箭羽破空而来的凄厉风声……那真真切切的声音混杂在一起,正从粮仓外面传来。
粮仓里的兵士们纷纷惊醒,忙爬起来抓着兵器声声吼叫着。突然那大门被撞开,有人冲了进来哭喊着:“奴兵来了!已经围了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