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天启六年七月的一个傍晚。
如果大明帝国是一根进度条,在天启六年七月,它已经走到了93.5%的位置。同样是那个傍晚,在帝国的各个角落无数的喜怒哀乐在上演着——
在京城的锦衣卫诏狱大牢中,一批新犯人正被rì夜折磨。帝党与东林党的斗争陷入了最血腥的阶段。
在陕西保宁,明末的第一波流民起义者正在磨刀霍霍,只待杀出个黎明。
在福建外海,郑芝龙十八兄弟的战船又逼停了一条商船,得银数十万两。仅仅半年间,他们的船队数量由去年结义时的几十条上升到百余条。
在沈阳,努.尔.哈.赤身染毒疽持续高烧,已经开始说胡话,恐怕命不久矣。他的几个儿子正暗中调动军队准备着一场残酷的内乱。
在天津,新建的龙武水师正与造船所商议着新船的价格。与“龙泽”号同级的400料大福船的定价,已经涨至一万八千两。
在江南,农户们正把新收的桑叶一筐筐地变卖。由于连续的台风和暴雨,今夏的桑叶价格涨幅四成,但稻米价格涨幅六成,悄然超过了每石1两银子的大关。这鱼米之乡人间天堂,路边已有饿殍。
在南丹卫的土地上,成群结队的山民正砍伐着树林和竹子,沿着滚滚红水河运抵“藏宝港”的工地。病榻上的蓝犸正在猜测月底的银子能否到帐。
天启六年的七月的这一天里,无数的傍晚就像无数的碎片拼凑着大明帝国的晚景。
同样是这个傍晚,在柳州这个帝国的边陲市镇,一个妇人跨过了25尺高的窗框,毅然跃入煦暖的晚风中。此时夕阳落下,城镇中的一切都清冷的光芒所覆盖着。她的身躯无声地穿越金士麒的视线,擦过他手臂的阻隔。在重力加速作用,她的颅骨以每秒58尺的速度撞击在cháo湿的青石路面上。
她的身体徒劳地扭动了几下,夹带着泡沫的血液从鼻、口、耳朵中滚涌而出。
金士麒呆呆地站在窗边,出神地注视着自己的手。
他抓空了。
他幻想着如果他再快一步就能抓住她,无论是擒住她的手、脚、或者是衣服是发髻,都能改变一个人的命运,甚至许多人的命运。他幻想着手中刹那间承受着一股巨大的拉力,甚至会把他的手臂拉得脱臼,让他重重地撞在窗框上,甚至他也会跟着跌出去。
但他抓空了。
他手中空空如也,只敷着一层细汗。
龙文光的母亲,那个与金士麒前世的母亲同龄的女人,正躺在一丈深的地面上,血在她身下逐渐洇散。
金士麒心里空落落的,呆立站在窗边。他不忍看下面,他知道那下面是什么,他只把目光投向柳州城那远远近近的掩映在暗淡天光之中的房舍建筑树木远山。
经历了辽东和广西的许多波折,金士麒本以为自己变得麻木了。他本以为自己徒生了一层隐形的外壳,能把生死痛楚悲伤之类的东西抵挡在外。但这个世界总是在偷袭他,悄然击中他,让他永远把握不住这节奏。
此刻,他被震裂了一道缝隙,泪水喷涌而出。
“蠢女人。蠢女人。”金士麒默念着,恶狠狠地擦掉泪水。她以为自己的死可以减轻了儿子的束缚,甚至可以化作一股磅礴的推动力,让儿子更义无反顾地追求他的“大义”。
“你们真能改变什么吗?你们能改变什么!”金士麒黯然道,“蠢女人!”
随着龙老夫人的坠地,下面喊叫着乍起,随后许多人奔出。很多的女人扑在那妇人的身上嚎啕痛哭起来。
随着那一阵混乱,那些都在街对面的桂林府来的无赖们也呆傻了。这个结果远超过他们的预想,没想到龙家竟有如此烈妇,经干出如此刚烈之事。等到冯虎和一群亲兵们涌出去之后,那些无赖们“轰”地一声落荒而逃。
冯虎抬头看着金士麒,指着后面喊:“要追吗?”
金士麒摇摇头,“不用。”他指着下面说:“看住龙家那些妇人,别跟着做傻事。”
……
当晚,柳州府的通判、推官纷纷来查办此事,金士麒只是如实叙述,声音平静淡然。事情闹到这地步,县里府里急做一团,当值的官吏们全都面sè晦暗。现在桂林那边恐怕更是焦头烂额,他们逼死了一个七品官员的母亲,不知如何报上去,不知道让谁来顶罪了。
何参将也让吴永博来了解情况,得知金士麒只是一个旁观者,吴永博分析说应该没咱们什么麻烦,但要注意保守秘密。
但随后的两天,龙家的事情被一传十、十传百,变成了众人皆知的秘密。
那消息根本压不下去,那背后的因果更是路人皆知。次rì那老太太的灵位就设在被烧毁的老宅之中,前来吊唁的民众自然络绎不绝。之后如何千人联名、万人送别、立碑作传、寻访上告,那都是后话了。
事发三rì后,金士麒便安顿好柳州的所有事项,先一步回迁江去。
离开柳州时仍需渡江,他乘坐的还是那条“80料”的大河运船。他花了200两银子把那条船买了下来,这价格相当于新船的半价。他本想请船老大继续干,还许了20两银子的年饷。没成想那老家伙拿了银子就告老还乡,据说200两银子能买几十亩水田,他要做一个幸福的小富农。那一瞬间,金士麒竟有些妒忌他。
这条船被归于柳州水营,就留在柳州修缮改造,加上顶棚和舱室再换上两根桅杆。这条将作为临时的“都司坐船”,过些rì送金士麒去广州。至于龙泽和武腾那两只大怪物,它们在西江水里根本折腾不开,能一路跋涉到南丹卫已经算是极致了。金士麒还要慢慢思考如何利用它们,毕竟是价值上万的战船,不能总停在港口里充当吉祥物。
离开柳州时,郭梓文那秀才追到了码头上来。这几rì他一直帮忙跟进龙家的事情,偷空也帮金士麒联络那些本地商人。
到了惜别一刻,郭秀才终于说出了憋了许久的念头:“金都司,这边事毕之后,我也去迁江吧。”
就等着这句话呢。“郭兄,我也是万般盼你能来,但我不敢想请。”金士麒却又凝重地问:“你若去了迁江,怕是一辈子无法做官了,岂不可惜?”
郭梓文静思了片刻,笑道:“那官,不做也罢。”
“在迁江俗世繁重,庸碌终生,岂不可惜?”
“金都司!我想看你如何养马万匹,还有你那大桥如何建成,还有你说那藏宝港‘三年赶柳州、五年超桂林、十年再造新江南’,我很想亲眼目睹、亲力而为,怎又会庸碌?”
金士麒最后问他:“我惯于亡命于军阵之上,又此逢乱世,我又一向行事偏激,说不定哪rì横死了。这般光景,你也情愿?”
郭梓文咬牙道:“情愿。”
“上船来吧!”金士麒一笑,“送我到南岸去,船上继续聊。”
……
七月初九rì,金士麒带着山海关那批匠户们回到迁江,随他而来的还有从柳州请来的20多家合作商户。
所谓百姓心中有秤,虽然这杆秤未必准确,至少这一次歪到了金士麒这边。除了“龙家被困事件”赢得了一些人心之外,起到决定还是藏宝港数万两银子的营造计划。那是柳州地区数十年一遇的大生意,还有金都司的信誉保证(不受贿、不勒索、不拖欠银子)那些本地的小商家两、三年也赚不到如此多的纯利润,着实吸引人。
金士麒回到迁江的第一件事,就是领着那些商户们去参观“藏宝港”的工地。
这座新城依托红水河南岸铺展而开。街道平直整齐,“横三纵七”的主干道将城市分作多个小区块。在金士麒离开这半个月中,藏宝港所在的土地已经完成了丈量规划,四处都扯着纵横的绳索,标定着施工地带。数千计的山民工匠们在四处劳作着,平整土地、挖掘地基、搬迁土石、砍伐树林。
金士麒带着诸人去看一座“示范xìng”的建筑。那是一座长达100尺的长屋子,四壁已经搭建成型,匠人们正在铺设屋瓦。那座长屋是内部“贯通”的构造,商户们猜测是工场的房子。金士麒却介绍,这是一间标准民宅,被称为“排屋”。
他详细介绍,那排屋每间隔5尺便设置一组纵梁,每处纵梁处都可以添置墙壁隔断。排屋就可以分割成几套dú lì的民宅。
“就像一根大甘蔗!”金士麒爱死了甘蔗这物种,最喜欢用它来举例子。“平均五户人家吃一根,按照每家人数来分甘蔗节。你们懂了吗?”
三个千户所目前有2000多户军民,其中半数住在藏宝港城内。他们的房子都设计成这种联排样式,之后再按照每家的人口情况分割使用。各家之间用双层的木排夯土割断,以保证夫妻床铺上的声音、背后说闲话、藏银子等等消息等等不会传到左邻右舍去。
平均每座“排屋”可以分配给5户家庭,总计400间。虽然这些房子造型单调,但是结构简单、使用灵活,还节省土地。
参观者恍然大悟:“就像军营一样啊!”
“这样造房子,省钱!”另外一位也看出门道来了。
“哼哼。”金士麒轻笑。其实他的本意并不是省钱,而是更重要的一点。“来,诸位看看周围的工地,瞪大眼睛,是否发觉异样?”
商户们四下看着,只见方圆一里之内遍布着一队队的山民在挖土铺设基石,倒也忙得热闹。众人眯着眼睛看了许久,终于有熟悉营造的商户发现了门道:“都司爷,他们只土建,却没配木料?”
“没错,木料都在那边!”金士麒指向河畔。那边依稀有木料竹子堆集成山,还有新造的几间大房。金士麒骄傲地告诉他们:“我们的房舍都在工场中修造,之后再搬来。”
没错,金士麒的目标是把房子当作“工业产品”来制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