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条大船在郁江中地探索了半个时辰,谨慎地绕开险滩和暗礁,终于安全停靠在桂平县的东码头。那码头上早已汇集了百余条各式的船舶,都是两广各地将军官吏的坐船。龙泽号和武腾号犹如“象立猪群”般雄壮。
何参将美滋滋地下了船,飞身跃上桂平县的地盘,他浑身洋溢着一种满足感。更让他惊喜的是两广总督商周祚也到了码头上。其实总督大人刚在城墙上看了热闹,只是觉得应该“有始有终”才到码头上来瞧一眼。而且那总督大人一来,其下的道员、总兵、副总兵、参将、游击之类,再加上随从护卫几百人全都呼啦啦地跟了过来,好不壮观。
何玉九有些受宠若惊,他拜见了总督,又当即吟了一打油诗:“柳州浔州千里来,风高水急众将哀。力挽绳牵送上岸,总督大人久等哉!”
“好好,上来就好。”商总督胡乱地应道,之后就没怎么睬他。总督大人却扯住了水营都司金士麒,很关爱地望着他。
仔细一看,这商总督气sè却不佳。他双目布满血丝、凌乱的长须掺白,面sè灰暗而消瘦,若扒掉这身漂亮的官服那便是一副混得很惨淡的样子。但他毕竟是两广的最高统领,金士麒站在此人面前不由得感觉到一丝压迫感。
金士麒早就搜集过此人的情报——这商总督为官的名声很好,就是那种标准的勤政爱民两袖清风为朝廷殚jīng竭虑睡衣上打很多补丁家里只吃萝卜青菜房里只有一妻一妾几个儿子都在务农读书谁敢行贿就迎头打出门外去……的那种清官。但金士麒却觉得这些传闻不足信——因为这位总督跟丁老西那老恶魔也有些渊源,虽然细节还不清楚,但正所谓“物以类聚”,他恐怕也不是什么善角。
此刻,商总督正指着后面的河岸,亲切地问道:“金都司,你是如何做到了?”
“回禀大人,这很简单啊。”金士麒忙回答,“这绳子从远处锚点折返过来,就能从后面把船牵走……就像绕过辘轳从井中打水一样嘛!”他一边解释一遍暗想:这么简单的原理你也不懂?大概是读了太多的四书五经烧坏了脑袋。
没想到商大人连连摇头:“不不,我问的不是这个。”
“喔,是问滑轮……这辘轳组合啊。”金士麒恍然,“这是一个巧妙的省力结构,这就说来话长了。话说卑职在山海关时,曾有幸结实兵部一位孙大人。我与孙大人一见如故,谈笑风生……”
“不不,我问的不是这个!”总督大人连忙摇头,他指着河边列队的水兵,“我是想问你是如何练得这强兵?所谓疾如风、静如山、动若雷霆,正是如此吧!”
“啊!”金士麒面孔一热,原来这总督大人是在赞赏那些水兵啊,眼光不错嘛。但他却有些语塞:“这练兵……很……不容易啊。”
柳州水营的士兵是如何练成的?其原理很简单——譬如纪律严明、爱兵如子、赏罚分明之类都不必说了;系统化的cāo训和意志力训练也只是必不可少;水营里比较有特sè是军服、旗帜、兵营歌曲、团队体育活动和歌咏比赛等等,这些都在无形之中凝聚了军队的文化气质,让士兵的内心充满了归属感和荣誉感。
而真正关键的,是金士麒给了富足的月饷。
这些“下等兵”每月有5钱银子的月饷,这虽然不多,但一年之后他们晋级“中等兵”就能涨到1两,若有军功还会提前晋级涨饷,甚至越涨越多。这绝不是空头支票,下等兵们亲眼所见营中的老兵拿着1两5钱甚至2两的月饷。那可是真真切切的银子,白光闪烁,分毫不少!而且那些所谓老兵并非什么天生富贵,他们1年前也都是辽东龙武水师的大头兵。可以说,龙武老兵的今天,就是这帮广西新兵的明天!
比银子更关键的,是柳州水营能给这些穷苦的士兵一条“出路”。营里的龙武老兵曾经给新兵们讲述过辽东的故事,那些凄冷的冰层,那凶残的建奴,是金都司和查都司领着他们死里求生,来到这温暖迷人的广西,过上温饱的小rì子。不但每人都分了房子,据说只要晋级为“上等兵”,金都司还负责给光棍汉找婆娘。士兵都确信只要留在这水营中,那更美好的rì子也不远了。
比士兵的出路更重要的,是爱晚楼兄弟们的理想。金士麒等人万里迢迢来广西,当然不是来混rì子的,他们要依靠这支军队建立功勋,当然会殚jīng竭力地经营它。而那些本地世兵的将领们自然无法望其项背。
上述这些道理,若是在自己人面前,金士麒早就海阔天空地狂侃一番。但眼前这位是两广总督,那总督的身后还沾满了yīn阳怪气的军将和官吏们。金士麒一个字都不能说——他若是说士兵跟着他便有出路,那别的部队走的是死路吗?他若是说银粮给的充足,那别人就是贪墨了?至于理想什么的,那更是会遭来祸端。
在总督大人的期盼下,在数十名将军们的复杂的目光中,金士麒憋了半晌,才小心地说:“禀大人,这水营的骨干都是来自辽东的老兵。辽东啊,那可是困苦之地,他们从觉华一战的死人窝里爬出来。因此他们xìng情刚烈,更知道严于军纪才能活命,才能打胜仗。有这些老兵训导新兵,我柳州水营自然军纪严明。”
金士麒这话说得很讨巧——我的队伍比你们的强,是因为我们受苦更多,诸位也不用嫉妒。
金士麒又道:“又岂止这些老兵,我们南丹卫三个新千户所的军官,谁家没有深仇大恨?谁个没有父兄殉国?”
说着说着,金士麒有些激动了,他把好兄弟姚孟阳扯了过来。他介绍说此人的祖父、父亲,几个伯父叔叔全都捐躯为国,全家就剩下他一个男丁。别看他现在的模样很风光,他回到家里却非常孤独啊。这样的青年自然把水营里当家,训练时jīng益求jīng,上阵时身先士卒……
于是众人的目光又聚集在姚孟阳身上,那家伙的脸一丝丝地红了起来。
总督大人对两位年轻人赞许了几句,又轻声说:“广西诸卫也轮番去贵州作战,也应打磨出一些jīng兵悍将啊。”
这话说得平平淡淡,其中透着三分无奈、三分失落、三分疑虑,最后剩下的一分是厌倦。金士麒明白这老家伙心中担忧两广的军队,他也是真心想要剿灭胡扶龙之乱。只可惜此人已经没机会了——他去年才升任两广总督,今年摊了胡扶龙之事并担了责任,再过几天就回家养老去了。总而言之,他运气不好啊。
总督大人询问、嘱托、指导一番,才在军将官员们的簇拥下离开码头。
金士麒正在挥手告别,何参将却走过来,低吼道:“呆子!总督夸你兵好,你应几声也就罢了,说那么多废话干什么!现在好了,总督惦记着你,回头就拉你入浔州作战,让你死在那!”
金士麒忙低下头,“呀,属下愚钝。”
何参将压低了声音,“别忘了,你水营的本职是什么!”
金士麒忙说:“是河运,运……那些东西。”
“你记得就好。”何参将一甩袖子,去了。
……
当天傍晚,水营士兵们就在码头旁安营扎寨。何参将、金士麒等人将领们进入了桂平县城下榻。
当时桂平县城南侧正在加修城墙,数千民夫在军队的监督下辛苦劳作,声势浩大。一块块方砖被十几个人肩挑背扛送到三丈高处,一筐筐泥土混杂着江米石灰被填塞,累积成一道粗悍高耸的城墙。
两个月前,胡扶龙贼兵曾经攻击过桂平县,虽然一击便退,但顺手烧了城南所有的村庄和庄稼。现在的桂平县城就是防御胡扶龙的一道堡垒,战争就在那城墙之外。
金士麒等人真正进入了桂平县城,才能感受到这里的凄苦。这里到处都是流民乞丐,河边飘着、草丛里躺着的、街头街角蜷缩着的,有些仍不知生死,有些仍在呻吟蠕动,有些已经蝇虫缭绕,甚至有的残缺不全露出淋淋的血肉。
金士麒这群贵人们走在桂平的街头上,他们身后逐渐地汇集了十几个流民。全都是些破衣烂衫的男人,面孔灰沉沉的。他们并不乞讨或者恳亲大人们收留,只是木然地跟随在后面,用直勾勾的眼睛瞄着那些军爷们。若不是有亲兵护卫,恐怕他们会立刻扑上来把白嫩嫩的柳州贵客们按倒在地扯开衣裤生吞活噬。
这桂平县本是广西的富庶之地。但战乱爆发之后,连续数月征粮征银征民,大军所过连女人也被征集了不少,百姓们早已凄苦不堪。桂平县的本地人还能混着活着,甚至官府大户偶尔还能的施舍。但城外的野地里却聚集着上万人,都是从西边贵县等地逃来流民,每天都有数百计的死亡。
入住了城西的临时官邸之后,何参将立刻召集诸官。他说这城里秩序混乱,又难免有胡贼的jiān细,请诸位大人们要小心谨慎。无论对人员、饮食、物资都要严加防范。若是出门应集体行动,不许外出行赌贪杯找女人。
众军官齐声称喏。
刚一散会,金士麒就换了便衣溜出了官邸,身边只带了三个亲兵和一个仆役。
他们沿着官邸外湿漉漉的小路走了许久,来到城墙外临江的路边。那里聚集着几个苦力、船民和疍民,他们平rì里网鱼捕虾挖蛤,傍晚时就摆几个破铺子赚几个铜板。
金士麒随意地走了一个来回,最后停在了一个卖烧蛤的老汉面前。那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脏老头子,左手还残了三根手指。金士麒低声道:“老穷鬼,你这蛤干净吗?”
那老家伙眉头一皱,眼皮也不抬地说:“不干净,吃了保准你拉稀!”
“爷若是拉稀,回头就来砸了你的锅!”
“谁怕你,我背后可有大树撑腰。”那老头缓缓缓缓地抬起头来。
切口全都对上了,那老头抬起来,他双目满含着泪水,却只轻轻一点头,“少将军!”
“老海!”金士麒亲切地唤道。
这老头名叫龙傲海,是水营军情司派到桂平探子头目。此人有些来历——柳州水营的龙武老兵多出自“龙武前营”和“龙武中营”,而他是极少数的“龙武左营”出身。那龙武左营是姚与贤姚孟阳的祖父属下部队,老海曾在姚府干过杂活儿,给当年的小姚孟阳当过马骑。
辽东战争结束后,姚孟阳见他可怜就把他带到广西。他先在水营里做军械指导,随后又成了军情司的线人。由于他jīng明老道、见多识广,在几次任务中脱颖而出,于是被派来桂平担任联络点的头目。如今他领着5个属下又发展了20多个线人,在桂平县城里建立了一个小小的情报网络。
“都司,听说你们被人算计了。”老海压低了声音,“兄弟们已经查到了,是浔州卫河运千总的人。”
老海简单说了,那浔州卫的指挥使名叫蔡景焕,他和长子蔡文龙带着大部队正在驻守贵县。如今浔州城里还有他的小儿子蔡文豹,正是负责浔州河运的千总,此次陷害龙泽号一事就他有关。
“最恨浔州卫!”金士麒点点头,“上次就害我们死了四个兄弟,这次不能轻饶他们。”
“都司,你虽是过江龙,但也不要招惹那地头蛇。”老海提醒着,“现在那浔州卫正势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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