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六年,十一月初九rì。宜开张、宜纵火、宜狩猎、宜签约、上上大吉。
下午时分,万众瞩目的“大明帝国天启六年度广西火铳采购大竞标”之终决选,在桂平城西的小校场上隆重展开。获得演示资格的三家兵器厂商是:桂林兵仗局、藏宝港兵工所和广东私商裕恒行。
此刻的小校场聚集了数百人之多,与此次竞标相关的、不相关的文臣武将们全都来了。因为两广总督的“浔州军备会议”刚刚结束,大家明rì就要返回两广各地,他们都来最后相聚一番。他们黑压压地聚满了半山坡,勾肩搭背、执手看泪眼、丢了一地的瓜果皮核……下次再如此热闹,那大概是明年chūn天两广大军剿杀胡扶龙、在贼巢会师的那一刻吧。
约定的时间已到,百名“总督标兵”护卫着一顶八抬大轿子抵达小校场,现场立刻静了下来。两广总督商周祚出了轿子,他急匆匆地向人群扫瞄了一遍。桂林兵仗局和裕恒行的两队人都在,但金士麒那活宝没来!
“果然!咳……”总督大人面露愁容。
忽然间,正门处传来了一声嘹亮的通报:“靖江王府右承奉太监凌公公到!”
现场立刻“嗡”地一声,众人都低声议论了起来。“他来作甚?”商总督皱起了眉头。那凌公公是个童颜鹤发的老者,佝偻着老腰身,两片嘴唇却出奇地红艳。他下了小轿子就颤颤地赶到总督大人面前恭敬地一拜,然后又要跪下磕头。
商总督忙搀住他,以平礼相还。“本座寡闻了,竟不知凌公公在浔州。”
凌公公极恭敬地回答:“王爷差遣老奴去广州采办,正巧路过此地,耽搁几rì却未敢来拜见大人,还请恕罪……”
商总督暗道:你从桂林去广州根本不路过这里啊,老妖怪你又胡说了。总督却笑道:“公公舟车劳顿,却有雅兴来看火铳?”
凌公公指着场边,细声细语地说:“大人有所不知,桂林兵仗局与老奴本就相熟。他做事毛糙,老奴就忍不住来提点他几句。”
商总督不由得追问:“莫非……桂林兵仗局是王爷的产业?”
凌公公慌忙摆手:“非也非也,藩王岂敢插手军务兵工,那可是大忌,万万不敢有这念头!只是这兵仗局与靖江王府同在桂林,总要互相帮衬吧。他们前些年败落了,王爷便借了银子给他们,并差我照应此事。若是这笔火铳竞标拿不到手,他们就无法偿还王爷的银款,恐怕……王爷会很伤感吧!”
商总督的胸口发闷,他早就听说靖江王府在广西是一股根深蒂固的势力。
虽然明代中后期的王爷受到皇权压制,基本没有什么实权,但也要具体情况具体分析。靖江王府在广西经营了200余年,明里暗里占据着广西四分之一的田产,是广西最大的地主。有田产就有粮食,有粮食就有银子,有银子就有一切,甚至也包括影响力和权势。他们又靠着权势去搜掠更多的土地,这就是“强者愈强”的道理。
商总督甚至知道,那胡扶龙被逼造反,就有靖江王爷势力在背后的推动。其动机,说穿了就是为了浔州那几十万亩田产。
着实可恶啊!
“柳州水营的那个大个子都司没来?”凌公公突然问,“这属于‘慢军’之罪,应该斩首啊!”
“斩……”总督一口气憋在胸口,他冷冷地说:“是我遣金士麒做事去了,他晚些无妨!”
随后,总督便下令桂林兵仗局和裕恒行先进行火铳演示。
首先出场的桂林兵仗局。领头的小吏上前向各位大人磕头,然后带领五名火铳手走到军将之间,把火铳向他们展示一番。他还拿起一个小喇叭,开始解说:“我们这火铳质量好啊,所有机件都是jīng钢所造,木头是上好的三年陈!我们桂林兵仗局二百年信誉保证,太祖亲笔书写了我们的匾额;太宗征安南时是我们承担了广西军的万支火铳制造;武宗陛下最喜欢的各种鞭炮焰火也是我们所研制……那藏宝港什么机械所,哈,他们半年前还是一片荒地,又岂堪重任?我们内部消息,他们之火铳都是用辽东旧货改造的,买他们货的家伙都是呆瓜……”
“别呱噪了,快开始吧!”来自南宁卫的李将军怒道,他在金士麒那里花了一万多两银子。
桂林兵仗局的火铳手入场开始演示,他们列队打靶,铳声隆隆,惊起一江鸥鹭。
“太慢了……”总督寻思着。他转身向路口遥望了一番,金士麒仍然没来。
随后是广州裕恒行上场演示,他们就很低调了。那大东家笑眯眯地说:“诸位大人、诸位将军……下午好!我们怀着学习之目的而来……”说着说着,他自己脸竟先红了,“我们的火铳与桂林朋友们差不多,只是jīng度略差。若是输给桂林朋友,我们也是心服口服……”这东家口无遮拦,焕发着一股浓烈的“绿叶”气息。
“你不会输给桂林朋友!”一个声音高叫着,“你输给的是我!”
随着那话音,一名青年将领飒爽英姿地走了出来。他就是新立奇功、又生意兴隆的金士麒。正所谓人逢喜事jīng神爽、怀揣白银声音亮,相隔数十步都能感受到他身上的胜利者气息。金士麒身后还跟着一队衣冠鲜明的水营士兵,各自抱着一杆火铳,都用蓝布包裹得很严实。他们在场边默默地站成了一排,等待着将领的号令。
“金都司来了!”竟有半数的军将都轰然而动,纷纷凑了过去。“终于能见识你那火铳了!”“都司你咋才来!”“金都司啊,我那几条船的排产顺序能否再提前一些?我加价还不成?”“金贤弟你今晚有空吗?我知道个好去处……”
金士麒忙不迭地与诸位新老客户们打着招呼,告诉大家说订单已经派快船送往藏宝港,旬rì之内就能开工,兴许还能提前交货呢!我那展销会也只剩最后一天了,专门销售火铳,还请大家光临……
“金士麒!不象话!”总督大人笑眯眯地嚷着。
金士麒忙上前参拜。总督却擒住他的臂弯悄声问:“你那火铳无碍了?方才何参将差人来说有些意外,他求我宽限两rì。可是这竞标的rì子早就定死……算了,不说了,你来了就好!”
“让大人担忧了。”金士麒非常感动。
凌公公却悄然走了过来。“这位一定是金都司?”
金士麒虽然不知这老鬼的身份,但看他一身耀眼的太监服sè,立即就猜到了七八分。除了皇帝之外,只有藩王才能拥有阉宦,而广西只有一位藩王。因此这老家伙一定是靖江王的人无疑。
金士麒下意识地退开了半步,进入防御状态。
凌公公笑道:“金都司,收到我的礼物了吗?”
此话一出,金士麒对其的身份判断立刻完成,他怒气暴升。仇人终于露面了,金士麒早就等待这一刻。桂林兵仗局势力妄图cāo纵这场竞标,甚至还抓了陈奚源——虽然他也是活该,但其背后主事的就是这个死太监。至于他所说的“礼物”更是凶残——他把陈奚源属下几个工匠的右手都斩断了,就是为了恐吓金士麒。
金士麒淡然道:“谢公公馈赠,那几人我已经送去藏宝港,要好好使唤呢。”
“那几个断手废物还有何用?呃,恐怕唯一的价值,就是时刻提醒着都司要‘谨慎为人处事’吧!”
“他们可不是废物,可以斩断他们的手,却斩不断他们的灵气!”金士麒大声道:“我藏宝港有各种jīng湛机械,还有百余名徒工伺候他们,他们去了不需亲自动手。他们虽然手上不便利,但他们眼睛去辨别、耳朵去听、嘴巴去讲述,把他们制铁技术完完整整地教授于人。对我来说,这真是弥足珍贵的礼物啊!”
金士麒使出一招仙人指路,“金某感激不尽,正准备着一份礼物还给公公!”
凌公公还之以白鹤亮翅,厉声道:“送我礼物?那成本可不小啊,小心赔光了你身价xìng命!”
总督一个箭步闪入二人之间,以浑厚掌力推开二人。他忙说:“金都司快开始吧,早演示早结束……”
“遵命!”金士麒忙收了内力。他又指着场外,向总督禀报:“卑职准备了一点花样,让大人们看得赏心悦目一些。”
众目睽睽之下,一辆大车被几个水营士兵们推入了场地的zhōng yāng。领头的是金府亲兵百总王莱,他举着‘风向仪’进行了一番测量,然后让大车停在了shè击位的上风方向,距离80步远。
推车的水兵们掀开了帘子,从里面捧出了4只明艳的孔明灯。
那4只孔明灯分别为红黄蓝绿不同颜sè,长宽高3尺有余,它们以细竹为骨架、绢纸为外皮。它们都已经被点燃加热,分别由一名水兵双手擒着举在头顶,只等着一声令下就释放升空。
“原来是打天灯啊!”凌公公不以为然地叫道,“金士麒,俗气!”
金士麒一笑,便向商总督和兵备司的大人们请示,要进行实战演示。
一声令下,来自藏宝港的5名最jīng锐的火铳手列队进入场zhōng yāng的shè击位置,他们掀开包装拿起崭新的火铳,检查机件、准备弹药、点燃火绳,然后就匆匆进行了一轮装填,亲兵百总王莱的也举起了旗子。
场外的几百人军将、官员们都翘首期盼,闹哄哄地说笑着。但突然之间百总的旗子已经挥了下去,只听“啪啪……”一阵暴响,藏宝港的火铳开火了!
他们竟是对着天空开火,好像是在打云彩……
火铳的白烟腾然而起,上风处的4盏孔明灯才被释放,它们摇摇摆摆地随风飘了起来。
“先放铳,再放灯?这顺序反了吧?”
场边的几百人议论纷纷,他们都看不懂了。短暂的惊愕之后,他们又纷纷叫嚷着起来,“这是……cāo作失误吧?”“出糗了!哈!”“他们太紧张啦!金都司你这可不行啊!”“白等这么半天……”
商总督却一步跨到金士麒身边,把右手按在他肩膀上。总督没说话,只是死死地盯着半空中飘过来的4盏孔明灯,像是个紧张的老猫一样。
那4盏孔明灯正在缓缓爬升,在微风的吹拂下向着火铳发shè点袅袅飘来。它们周身弥漫着淡然的光彩,像是4个小胖子一样在半空中微微摇晃着……
但猛然间,又是一轮火铳暴响!
那红sè的小胖子砰然震动着,转瞬间就斜斜地坠了下来!“哈!我就知道!”商总督大叫着,他的手猛然一震,捏得金士麒肩膀一痛!
那只红sè孔明灯被凌空打落了!来自藏宝港的shè手们正在迅速装填弹药,他们四周白烟弥漫!
小校场上顿时爆发出一声震惊的“哇”声。“怎么又开铳了?”“怎能如此之快!”“用的是那几杆铳吗?”那几百人都懵了——他们并不是惊讶于火铳shè中了目标,而是他们shè得如此疾速。只间隔了三五句话的功夫,那藏宝港的火铳竟完成装填、第二次开火!
“是怎么做到的?”不约而同,所有的围观者们都向前跨出了几步。有人仰头盯着天空中剩余的3个孔明灯,更多的人则盯着那些正在迅速装填的火铳手。
“呀!我是裁决官,我可以凑近了看!”南宁卫的李将军大吼着,立刻奔向了场zhōng yāng。其余几个来自“集体采购相关单位”的将领们也跟着追了过去。
他们刚奔出来十几步,那边的火铳又是一轮shè击,把第二只孔明灯也打掉了!
那是只蓝sè的孔明灯,旋转着、飘落着、最后轻盈地掉在很近的地方。上面被打出了8个空洞,正徐徐漏着热气。
李将军等人不会在那破烂上浪费时间,他们奔到场zhōng yāng死死盯住藏宝港火铳手的装填动作。“怎么能如此快,是弹药很古怪!”“他们的弹药不一样,好像是一个小……肉肠!”“他们的通条只夯了一次,怪不得啊!”“他们不用整理火绳……我好像懂了。”
第三次装填完成,5杆火铳接连扬起来瞄向了半空。
最后两只孔明灯已经飘过了他们的头顶,飘向了西边的山岭方向。一轮齐shè之后,又有一个被命中,但它却顽强地又飞行了数十步才徐徐落下,很优雅地挂在了树杈上。
最后一只孔明灯已经上升到十几丈高,并越飘越远。但5名火铳手竟然抬腿向它追去,并同时填装着的弹药。
桂林兵仗局的小吏沉闷了半晌,这一刻他终于乐道:“啊!作弊作弊!”
“你懂个屁!”旁边一个军官怒道,“他们的火铳可以在行进中装填!这太强悍了!”
场周围看热闹的军将们全都动了起来,也跟着向最后一只孔明灯追了过去。其中有个将领大喊道:“有了这火铳,如果一千名铳手分作五列不停地shè杀,nǎi个熊,我们就再也不被骑兵欺负了!”
“这快铳我只要三百杆就成。”他旁边人立刻蹲下来在土地上勾画着阵列,“中间用长矛手做大方阵,四角和四边用火铳手列成小阵……你们过来看呀!”
突然间,最后一次齐shè暴响!
风突然大了,第四只黄sè的孔明灯在二十余丈高的天空中微微颤抖了一些。命中了,但它却没有落下,而是随着风猛然升了上去。在场的几百人都鸦雀无声地站在原地等待着结果,那几百双眼睛像是被无形的丝线牵挂着,齐齐地追着那只孔明灯向上翻飞着……
“忽”的一下,那灯突然燃起,随后就如天火般坠落下来。
那一刹那,整个小校场爆发地连绵的欢呼声,好像被点燃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