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臂粗的巨烛暴起了一个烛花,丁一笑了起来,伸手一让示意徐珵坐下:“你能相信我几年?别说什么终生不渝之类的废话,你不是能干得出这种事的人,我不是会信这话的人,只管说便是。”
坐下并没有让徐珵感觉到略为从容一些,低下头也没有让他心中的焦灼略为缓减。那种压迫感一点也不曾放松地折磨着他的神经,哪怕他压根不知道神经于人体之中的存在,他哆嗦着抬手抹了一把汗,咬着牙抬起头来:“于先生门下,徐某便如含窗苦读,不知岁月。”
苦读?指十年含窗么?丁一无声地弯起嘴角。
“不需要十年,五六年就够了。”丁一缓缓地说道,事实上,五六年仍是太久,在他的计划里,三年,就已是极限。他感觉景帝甚至不见得会容忍自己三年之久。
徐珵知道该是自己表态的时候,这时他也没有犹豫了:“门下徐某不敢!教徐某有一口气在,无论何事,先生示下,珵只问如何达成,而不问为何……”他顿了一顿,突然解开官袍,这不禁吓了丁如晋一大跳,这是要做什么?只见徐珵,解开官袍露出白色内衣,脸上咬肌凸现,似乎下了某种决绝的主意,伸手便向内衣摸去!
丁一受不了了,有没有搞错?徐珵此人品德不行,但还是有才,他想唯才是用罢了,在自己潜伏的几年里,收一臂助,怎么这厮说着就脱衣服,一副送儿子去容城当人质不收,那就要自己献菊花的样子?虽说这年代的文官大多是帅哥,可丁某人真心不好这口啊!
“且慢!”丁一禁不住叫了起来。
但已太迟了,只听裂帛之声响起,徐珵已将内衣前襟撕下一大块来,也不知道这厮哪来的指力,然后便跪倒于地,一副任君采摘的模样,吓得丁一在椅子上用力往后缩去,这太他娘的吓人了好么?
不过定睛一看,丁一才算吐出一口气来,因为徐珵咬破食指,在那块白色内衣上写着:伪临朝朱某祁钰者,性非和顺,身实贱微,昔外室庶子,以遗诏入宫。洎乎其节,于乱窥鼎……篡位无道暴虐,权臣辄压异已……当清君侧,迎南宫真主复位!以解生民倒悬……徐珵,伪景泰元年四月……
于是丁某人又再次被吓得往后一缩了。
这他娘的是什么?这跟骆宾王讨武则天的檄文是一个性质啊!很明显开头都是仿着骆宾王讨武氏檄的腔调在弄!这要疯了么?还伪临朝,伪景泰,难不成这位历史上就是复辟干将的徐某人,天生就有着造反因子?
这时徐珵已写完,中间血不够,还又咬了几次手指,十指连心,也亏他下得了口啊。
丁一默然无言接过来,他算明白了。
这是效忠。
这厮本就是赌性大的,历史上做到正三品的左副都御史,石亨他们一说要复辟,马上就干了。
何况现在只是七品的监察御史,而丁某人这条大腿,他任什么不敢抱?
“元玉快起来,怎地如此?唉!”丁一说着,把那血书搁在案几之上,亲自扶起徐珵,是少有的客气,按在坐椅上,教他穿好衣裳,方才去拿那血书看了,鲜血的凝结是极快的,此时天气又还没热起,等到徐珵穿好了官袍,那血书已干,丁一卷起收入怀中,叫了一声,便有雷霆书院学生入内,却对他们说道,“医务兵,快叫医务兵过来包扎。”
所谓医务兵,也只不过就是这几个月里按丁一传授的战场救护知识,残忍地割伤了小动物实践过罢了,入来看着徐珵血肉迷糊几个指头,吓得小脸惨白,那高浓度当酒精用的白酒,不要钱地浇上去,却把好不容易凝结的伤口又弄出血,又故作老成地说道:“啊!这狗真凶残,把这位先生咬成这样!”徐珵被那白酒刺激得双眉紧锁,听着这话,简直就要哭起来。
那医务兵似乎一心要把徐珵气死,还吩咐道:“这位先生,以后切切要离这狗远些,它若向你吠,你不要跑,不要伸手去指它,要面对它慢慢后退”徐珵忍不住想解释是他自己咬的,谁知那医务兵却很认真地说道,“这是医嘱,你切莫以我年幼,便不当回事!”
最后又用绷带把徐珵的右手几指包成几根小萝卜样的东西,那医务兵还一副得意洋洋等着丁一表扬的神情。丁一看着真是哭笑不得,挥手教他退下,却安慰徐珵道:“人不知而不愠,元玉君子,莫怪这小孩无礼。”
“同是先生门下,又为学生包扎,便是说错也是关心,学生安会如此不智?先生放心。”徐珵写了血书之后,倒是那压迫感就消失了。因为这是把身家性命交托到了丁一手里,一旦丁一交出去,就是他徐某人要谋反!那是要夷族的勾当,都做到这一步了,他倒也就坦然。
丁一想了想对他道:“跟着如玉,怕是不能再升迁了,你喜欢做官,总须有成绩出来。这样,你随如玉回京封赏之后,我会尽量安排你去治水,你可有把握?若有把握治得了水,硬打硬的功绩,别人也就少些闲话。如若没把握,我再给你想另外的法子。”
“学生愿去。”徐珵是有才的,历史上别人治不好的水患,他的确是解决了。
丁一伸手压了压,示意又是站起来回话的徐珵坐下去,交了这造反文檄,两人之间的关系要比先前融洽了许多,少了许多隔膜。对于徐珵来说,也不用那么多考虑了,因为他根本就没有退路,不可能背主另投;对于丁某人来说,把握了徐珵把柄,有许多话,也就可以不必太顾虑,毕竟徐某人连谋反的檄文血书都敢交到他手里,天大的事,大过谋反?
“元玉帮我参详一下。”丁一想了想,对徐珵问道“我问靖远伯,‘公知何处有绿矾?’为何靖远伯回我一句‘节庵安能教某畅意?不必谑戏。’,脸色还颇不好看呢?这个中来去,我一时想不清爽,元玉素来诸子百家无所不通,看看能否为我解惑。”
丁一是想着先前那句有状元徒弟无状元先生的话,到了万安耳中,变得大有深意,他疑心着这句前言不搭后语的话,是否也同样有什么讲究呢?只不过想来想去,都是一无所得,反正徐珵现在也算自己人,问问他也是好的。
谁知道史书上所载兴趣多样且多有精通的徐珵,却还真是盛名之下无虚士,他一听居然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想了想措词便开口对丁一说道:“珵无用之人,虚度岁月,故便多听一些琐事,先生天赋英姿,正值青春,许是未曾听闻……”
丁一听着心里不住吐槽:我他妈还英才天妒,岁月静好呢!就不能好好说话么?
但这当口也只能脸上含笑,连称:“过誉、过誉,元玉安忍毁我!”之类的话来自谦。
却听得徐珵又说了下去:“先生须知,王公得封靖远伯,原是正统二年,由太上差王公整饬甘肃一带边备始,而后督军出击鞑靼,击溃朵儿只伯;正统六年,因前功再被任命为总督军务,率蒋贵、杨宁在麓川之战大胜,方有封伯之事。故之,王公以文臣得封伯殊荣,应自赴甘肃整军始!”他说了一大堆王骥的生平,丁一还是雾里云里不明所以,却听徐珵又说道,“沙洲生绿矾,正是甘肃地界。”
这下丁一就明白了,他发臆症一般地见人就问,终于给他问到一个真正知道绿矾的人,可惜王骥误会了他的意思,以为这丁如晋是说王骥还有跟当初去甘肃整军,接着走上封伯的荣耀之路一般的可能,所以王骥直接说于谦会让他这么舒服么?叫丁一不要戏谑,别开玩笑了。
这是什么意思?这是说话还是脑袋急转弯?
丁一恨啊,这明朝士林,为什么就不能好好说话呢?
似乎官当大了的人,就喜欢各种暗示;有个功名的,说个话不引经据典都不好意思开口——不是说笑,象丁一在京师保卫战“创造”的那首歌曲一样,现在基本也就是下层军兵在吼,别说士林,连青楼也不会传唱,因为何其太白啊!
不过话说就算后世,也相传高层大佬对于一份官方媒体的官样文章,都能听出无数变动来,兴许古今都一样,当官到了某个程度,就会这般?估计王骥认为,丁一也应当属于这么说话的群体了,所以丁某人问他知道绿矾不,也同样是在绕着弯子逗他开心,所以才会不快吧。
丁一摇了摇头,他要绿矾罢了,哪有这么复杂?
王骥硬要从绿矾而推到沙洲,再由沙洲推到甘肃,然后想到他自己甘肃整军,再联想到封伯之殊荣,是由整军这件事而开始的。
这怪谁嘛?
丁一真想跑去跟王骥说上一句:您想得太多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