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于谦却不管他:“不必赘言,弟子服其劳,你只管用心去做就是了。”
于是本来出来散心的丁某人,就成了于谦的免费秘书。
倒是王越和杜子腾也沦为免费跑腿,公文这些东西,于谦是不会给他们看的了,但是端茶倒水什么的,却就跑不了。摊上于谦这么个工作狂,想在他面前舒舒服服安生坐着吹牛闲侃,绝对是一件不能容忍的事情。
好不容易于谦终于憩了下来,活动着手腕端起万年不变的劣茶,冲着丁一问道:“今日来寻为师何事?行了,你肯定有事,若是无事你会来这里给为师请安?说吧,到底是什么事让你困扰?”
丁一吐出一口浊气搁下笔来,心里不住腹诽,于谦穷得乞丐一样,开书院要钱的事,跟他说有什么用?不过他问起,丁一便也把这事从头细细跟他说了,场地大约要多少银子,宿舍、设施、伙食、服装等等,都是柳依依刚在家里给他算过的账,说起来倒也是分明。
听着丁一的话,于谦倒是不住点头,听他说道,于谦望着丁一,眼色却是柔和了不少:“老夫倒是错怪如晋了,原以为汝眷恋铜臭,还觉得是柳氏出身商贾,彼等恶习教尔有了此等不良之癖……却不料如是!好!”竟拍案叫起好来,要知道于谦这等层次,讲究喜怒不形于色,实在是很难见他有这么激动的时节。
但丁一撇了撇嘴,好又有什么用?于大人有钱么?抄家也就抄出几两银子的人,省省吧,也就是来这里找个人诉说一下之后,心里没那么郁结罢了。当下起身向于谦行礼。苦笑道:“先生忙于国事,学生就不打扰了。”他这是想赶紧逃,谁想来这里给于谦当免费秘书啊?要不是那一堆人跟着,丁某人没事去醉仙阁听听曲子不好?
谁知丁一刚说完,于谦就沉声说道:“坐下,稍安莫噪!”
提着一壶水上来的王越,听着这话,脸上都苦得能挤出水来了。早知道在路上丁一叫他去诗会时,应下去赴诗会多好?何苦跟着来受这罪啊,要跟他先生丁某人一样,有个学习公文的机会,王越倒是乐意的。问题是于谦压根不给他这机会,自小就被称为神童的王越。硬就当小厮使唤,连跟兵部那些主事混个脸熟的时间都没有啊!
倒是军户出身的杜子腾,一会叫磨墨。一会叫收拾文书什么的,老老实实干得爽利。比起得遇丁一以前,卫所里的官长,谁不使唤这大力士给自己干私活?还都是自带干粮的呢,杜子腾也是凭着替上官干活的机会,偷听千户家公子的家庭老师上课,才学会了识书。
所以叫干活,不比读书人出身的王越,他倒真没什么抵触。
“如晋,这是件好事。”于谦想了半晌。抬头抚须对丁一说道,“雷霆书院。若是开多几家,倒是天下寒门子弟,便多了条出路。就算科举不成,按你说的授课法子,无论是从军还是其他生计,大抵都是有着落的……嗯。若对经义有所长,便授经义;若于弓马有所长,便授弓马,因材施教,善莫大焉……”
其实丁一是打了个折扣的,当然不会跟于谦说自己开的是少年军校,压根就没想过,十年以内让哪个弟子去考个举人什么的。不过丁一忍不住了,直接开口道:“先生清贫,天下皆知,这等俗务,就不劳烦先生了……”
“噢,你急着离去,却是嫌为师两袖清风,一无所有?”于谦这回脸上就含着笑意了。
丁一有些摸不着头脑,于谦这是想干什么?他有钱?他其实是没有被发现的大贪官?他骗了所有人一千年?这么牛逼?这太颠覆了啊,不论是黑是粉,真没见人怀疑过于大人有钱的啊!丁某人觉得头有些昏了。
还好于谦马上开口:“不错,老夫的确一无所有……”这才让丁一定下心,还好,您是真没钱,要不这太让人接受不了,跟见着拿破仑发现那厮有一米九多一样,却听于谦接着说道,“不要作怪!办学这种事,你又想得如此周全,安能以一人之力,办出众多书院来?这等事,本是士林盛举,自然是召集士林人物,让乡绅、勋贵、商贾来捐募了……”
丁一听着却就不说话了,他不是没想过法子,只不过大明有了沈万三的前例,却没哪个商贾,在这年代敢炫富的;京师左近的乡绅,丁一也不太熟;勋贵是有钱,问题是连英国公府都急着撇清与丁某人的干系,要不是张懋铁了心要跟着丁一,怕早就成陌路了,更别说其他的勋贵……
“好了,你不用发愁,此事为师自有主张,待到放榜了,到时召集一下……你问商贾为何要出钱来办这等事?如晋,你该好好回去多读书了,呵呵,去吧,省得老夫一会又差你当苦力!”于谦似乎颇为高兴,笑着把丁一送到了公事房的门口。
看着丁一离去的背影,于谦拈须点头,他觉得丁一是难得的赤子之心啊,居然问出商贾为什么愿出钱?这需要问么?士林盛事,教他们来参与就是天大的面子,他们不出钱?不出钱的话,这天下要商贾何用?
转身入了公事房,于谦脸色却就有些深沉了,因为丁一太完美了。
虽然他暂时找不出丁一的毛病,但是太完美的人,总是让于谦觉得不太妥当。
其实,这也是于谦为什么会主动提出帮丁一募钱办学的根源之一。
先前丁一给于谦的感觉,就是爱钱,现在发现丁一其实也不爱钱,赚来的钱都是用去办学了!这厮到底想干什么?培植一大堆门生出来么?或丁一办的是以科举为目的的书院,这倒也说得过去,问题是他办这种书院,于谦看得很清楚,千百人里,只怕不一定能有人中举的。因才施材有哪么好弄?读书不是件简单的事,极用心地做三年木工,手艺就看得过去了,极用心读三年书,也不过是能写写家书,凑上几句合平仄的诗就不错了。
真是为寒门子弟着想?若是于谦和商辂一样,去听过丁一讲的课,大约马上就会明白丁一的意图了。而也许丁一根本就出不了关!但所幸没有去听过丁一的课,于谦并不清楚,丁一是在培养一批与这个时代完全不同的人,完全不同的信仰。
但于谦是有大才的人,这点谁也不容否认,所以他提出了一个丁一无法拒绝的方法,替丁某人找钱。要办学?好事!当先生的出面帮筹款子。但有了资金源,于谦认为,也就对于书院有了掌控权,至少一切尽在掌握之中,若丁一真的这么完美,那便是好事;若丁某人有所动作,那也跳不出于大司马的手掌心。
于谦沉着脸,拿起一份刚才叫丁一看的折子,看着丁一夹着折子里的纸上,所草拟的应对意见,于谦却不禁又点了点头,毕竟有着领先这时代千百年的知识,信息爆炸年代里,什么事情没听说过?
若是户部、吏部、礼部这三处,丁一那些见识,大约是无能济事的。户部要怎么弄银子,怎么调拔,丁一哪里能懂?凑上百十个丁一,不见得有一个柳依依好使;吏部里官场辄压怎么调和,怎么领会上意安排位置,他要有这本事,也不至于总混在一线了,这方面万安和刘吉都强他一万倍;至于礼部,他去了又能如何?按着丁某人的性子,大约涉及外交的,除了安排暗杀就是喊“虽远必诛”吧? 要不就学着“抗议、严重抗议”,“谴责、强烈谴责”?
但工部、刑部、兵部,却就不同。
特别是兵部这边,本来就有行伍经历,加上喜欢研究古代战例,又看了千百年后各大国有事发生的应对手段,丁一提起笔来,真不是乱来,操练团营的措施也好,边关事务应对也好,各地叛乱也好,该怎么处置,丁一写在纸上的意见,绝对是条条有道的。
于谦看了六七份,不禁脱口说道:“难得,能上马击胡,亦能下马治国,更兼赤子之心,若言衣钵,舍彼竟谁!”因为丁一不是一味喊打喊杀,而是针对相应的情况,给予不同的应对,例如一些小规模的民乱,丁一还提出几种相应的解决办法等等。
“希望,你真的是赤子之心吧……”于谦低声地自语,他是自视很高的人,难得有一个被他看得起的丁一,又真的这么有本事,他其实也希望丁一不要闹腾出太多事,好好地进入仕途,师生联手教这大明中兴……当然,一切必须掌握在于大司马的手里。
出得了兵部的丁某人,并不知道于谦在公事房里,已将他视为自己的衣钵传人,只是灰头土脸地赶紧往家里赶去,免得那一伙伙的跟屁虫,搞得他走在街上,跟瘟神一样。他特别怀念在南京时节,出了书院,那些在长廊下的小摊贩,每日和他打招呼的氛围。
不过幸好他没有说出来,要不然必定招来王越和杜子腾的白眼:是啊,很舒服,然后您就被人带到沟里去,喂了夹竹桃,半夜赤身跑到山洞里。温泉泡得很爽对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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