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二十八日,长沙。
伴随着哗啦啦的连绵巨响,滚滚烟尘汇成的一条“巨龙”从长沙城北湘春门和兴汉门之间扶摇而上。漫天的烟尘中,一个巨大的豁口若隐若现。
城外清军的欢呼声惊天动地,城头的明军则是慌作一团。
“城破了!城墙全垮了......”慌乱的叫喊在城墙上此起彼伏,恐慌的情绪就像瘟疫一样四处蔓延。一些军官大喊着想要弹压,声音也很快便淹没在慌乱的叫喊声中。
此前清军的火炮也曾对城墙造成过损毁,每到这种时候,城头的守军都会组织人手先用土石沙袋一类的东西对破口进行临时修补,等击退了清军的进攻之后再连夜进行抢修。但今日这情况又有所不同,城墙在之前遭到的多次损坏累积到今日终于全面爆发。这缺口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大,两座城门之间的一大段城墙除了根部之外已经完全垮塌了下去,恐怕再也填补不住了。
“这下好了,今日必定拿下此城!”清军中军位置,耿仲明长舒了一口气,语气中又有些遗憾,“没想到何腾蛟那老儿这回竟是如此硬气,我军足足耗费了一个月才拿下。就算赢了,说出去也未免不太光彩。”
孔有德并没有回应耿仲明的那点话尾巴,只是淡淡地道:“云台(耿仲明字),你亲自率军去南边包抄,这次可一定不能让何腾蛟跑了。”
耿仲明和孔有德算是多年的老战友了,在东江镇的时候就是袍泽,崇祯五年两人又一同在山东造反。多年的交道打下来,彼此之间已培养出来不少默契。此时听到孔有德的命令,耿仲明没说什么多余的话,随即便亲自率领本部的骑兵绕过长沙城往南边迂回包抄而去。
......
“督宪大人,城守不住了!快撤吧!”
“是啊,督宪大人,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
一个又一个的武将狼狈不堪、手忙脚乱地来到了何腾蛟的面前,不少人的脸上、手上和铠甲上甚至还沾着明显的血迹。北边的喊杀声越来越激烈,很显然,战线正在不停地往南移动。
何腾蛟呆坐在大堂上,目光有些发飘,又带着无尽的不甘,喃喃自语:“怎么就守不住了?何某辜负圣恩,枉为一品封疆......”
这次为了守住长沙,何腾蛟也算是付出了自己的大部分心血。不仅带头拿出自己的大部分积蓄犒赏全军,还时常亲临第一线对守城的将士嘘寒问暖。也正因为他的坚持,城中的人心才没有散,这几部疏于战阵的兵马才得以坚守到了今日。没想到,却还是功亏一篑。这种殚精竭虑却依旧不得成功的强烈挫败感让何腾蛟深受打击,一时缓不过神来。
“诸位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保护督宪大人南撤!”董英抢先架起了何腾蛟的一条胳膊,冲着在场的其余将领吼道。
“对!保护督宪大人南撤!”王进才上前架起了何腾蛟的另一条胳膊。
“大胆!”何腾蛟回过神来之后怒斥道,想挣脱出来,可又怎能挣得过武将。
“保护督宪大人南撤!保护督宪大人南撤!”众武将的关切声音纷纷杂杂地响彻大堂,很快便将何腾蛟的抗议和怒斥淹没得无影无踪。
......
长沙明军沿北城墙一线的防线被突破之后,各营将士心头积攒多日的惊慌恐惧也如同那坍塌的城墙一样全面爆发了出来,再加上战斗力本来就不如对面的清军,很快便节节败退。
作为清军先锋的郝效忠部每打穿一部明军的防线,都不去管那些四下溃逃的明军败兵,而是直扑城内的核心——湖广总督府而去。
经过一连串不甚激烈的战斗,半个多时辰之后,郝效忠部占领了已经空无一人的总督府,府内散落了一地的公文显示着主人在撤退时地狼狈。
“娘的,还是让何腾蛟跑了!”没能拿到首功的郝效忠懊恼地一刀砍在总督府大堂的柱子上。
此时,城内各处来不及收拢南撤的明军纷纷投降。只剩下少数地方还存在着一些零星的战斗。城里的大街小巷中,到处都是百姓惊慌逃散的身影和一阵阵恐惧的哭喊。
而长沙总兵王进才、督标营总兵董英、抚标营总兵吴承宗等城中主要将领则在清军主力进城之前就率领着自己的本部精锐保护着何腾蛟等一众官员从城南的正南门出了城,冲破清军游骑的阻挠之后往南而去。
但还没等他们跑多远,耿仲明本部的三千精骑便像饿狼一样从侧面咬了上来,人数上虽然比这支逃难的明军要少得多,战斗力却不是这些惊弓之鸟所能相比。三千余骑如同一支利剑狠狠地刺进了明军队列的腰部,锋线上顿时血雨四溅、惨叫连连。原本就不怎么齐整严密的明军队列好像被一柄巨大的铁锤撞了了一下,变得更加凌乱松散。
王进才、董英等人率军且战且退,南撤的速度却是一下子就慢了下来。在恐慌情绪的笼罩下,不少士卒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脱离大队四下逃命,大都被逡巡在战场外围的清军游骑杀死。
两军就这么且战且行地往南走了一二十里,来到一处废弃的村落附近时已经是傍晚时分。这时候,孔有德所率的清军后续主力也追了上来,让战斗彻底没了悬念。
这最后的一战,除了王进才带着少部分兵马成功逃脱之外,董英、吴承宗等将领都在绝境中向清军投降。何腾蛟、吴晋锡、傅上瑞等一众明朝湖广地方大员尽皆被俘。
“罪将董英,参见恭顺王!”
“罪将吴承宗,参见恭顺王!”
……
村口的一块空地上,董英、吴承宗等降将跪了一大片,自总兵、副将、参将到游击都有。
孔有德看也不看他们,直接走向了在一棵大树下被看押着的被俘文官们。相比于主动下跪的武将,这些文官们倒更保持了些士人和地方大员的矜持,虽然大都吓得脸色苍白却依旧努力地保持着镇静。其中一位身穿一品仙鹤官袍之人更是毫无惧色,四平八稳地坐在一块石头上,捻着长须,风轻云淡地看着孔有德。
“若是某没有猜错的话,这位便是何督宪何大人吧?”孔有德抱了抱拳,语气颇为客气。
“大明武英殿大学士、湖广总督何腾蛟在此,来者可是前大明参将孔有德?”何腾蛟淡淡地应答并反问。
孔有德的脸色微微一变,但旋即便恢复了正常。他懒得跟何腾蛟打这种嘴仗,说道:“难得何大人还记得孔某。大人在南方群臣中素有贤名,孔某也是早有耳闻并仰慕已久的。今日兵败,并非大人之过,而是伪明气数已尽。事到如今,还望大人能认清时务、顺应天道,归顺我大清。如此则大人今后方能继续造福黎民百姓,不至于令过去的心血和抱负付诸东流。”
何腾蛟哈哈大笑,笑过之后正色道:“先不说华夷之辨,就以人性善恶论之,建奴自万历末兴兵作乱以来的所作所为,哪一件不是类同禽兽、引得人神共愤?何某今日丧失失地已是无能,若是为了苟活几日便屈身事虏,无能之上岂不是还要再加一个无耻?孔参将也无需再多言,何谋老朽了,识不了孔参将所识的那种时务!”
这一口一个“孔参将”听得孔有德眼中杀机毕露,而何腾蛟则依旧是风轻云淡地与之对视。
对视片刻,孔有德不禁暗自在心中感叹了一声。他久经沙场,阅人无数,无论面前的人是真无谓还是假凛然,他都能一眼看出来。而今日这何腾蛟怕是铁了心誓死不降了。
“何某已决意赴死,还望孔参将成全!”何腾蛟站了起来,一部长须在风中凌乱地飘舞,清瘦的身形显得悲凉而落寂,又透着一种决然。
孔有德沉默了片刻,没有再继续劝降,让亲兵找来一条白绫,说道:“既然如此,那孔某也就只好成全何大人。不过孔某一向敬重士人,不愿加以刀斧,就以此法送何大人上路如何?”
“有何不可?动手吧!”何腾蛟一脸淡然地笑了笑。
临刑前,何腾蛟先面朝行都衡州方向端端正正地磕了三个头,又朝东边看了看,连叹三声“可惜”,随后从容赴死。
…………
占领长沙后,孔有德留下一部分兵力在此驻守,大军主力只休整了一晚便又马不停蹄地直扑衡州。
而孔有德麾下的左翼总兵官线国安所率的三千精骑早在二十多天前就已经抵达了衡州城下。衡州明军并未出城与之进行大规模野战,只是紧闭城门固守。
线国安没有破城之法,却也并不着急。因为他从先期抵达的哨探那里得知,隆武帝没有逃走,还在城中。过了不久,他果然看见隆武帝的天子旌旗出现在了城头,每到一处便迎来一阵阵海浪般的欢呼。此外,线国安还看见了常德总兵和滇营总兵的认旗,显然这两部兵马已经赶在他前面抵达了衡州。
随后的二十多天里,隆武帝和衡州城内的明军一直没有突围,连相关的尝试性举动都没有,似乎是铁了心要死守了。不过这也正好遂了线国安的愿,只要把隆武帝拖在衡州等到孔有德所率的主力赶到,他也就算圆满地完成了任务。
这天,线国安接到了从北边连夜赶来的塘马报告,说是孔有德已经拿下了长沙,大概就在最近这两日便能抵达衡州城下。线国安顿时大喜,如此一来,擒获隆武帝的首功怕是少不了要算在他的头上。然而还没等他欢喜多久,当晚便有探马急报,说是南边发现了大批明军,正朝衡州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