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叫喊得起劲的举子们突然安静了下来,每个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对面,密密麻麻堵成厚厚人墙封锁住街口的锦衣卫军卒悄然分开了一条通道。
一个人穿过通道走了出来。
此刻天已大亮,所有的举子都看见对面走来的那个人穿着明黄色锦缎制成的龙袍!
他……他是皇上!许多人心里同时出一声惊呼一声慨叹。
自束受教以来,他们便怀着以满腹经纶治国平天下的夙愿,也曾无数次地做过君臣风云际会,开创大明中兴伟业的梦,却没有想到在今日这等情形之下见到了大明王朝最高统治者,往昔圣人“忠君报国”的淳淳教诲顿时涌上心头,一时间都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脸上写满了惊诧甚至惶恐的神色。
还在错愕之中,对面所有的锦衣卫军卒都跪了下来:“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原本跪在前面的高仪杨慎等人也连忙转过身叩头,高仪羞愧地说:“臣等有辱圣命,请皇上责罚。”
看到这些官员方才受到的侮辱,尤其是面对着脸上泪迹未干的杨慎,朱厚熜心里真不是滋味:他们和此前的户部尚书马宪成一样,都是在替朕背黑锅替朕在挨骂啊!
官绅一体纳粮侵害了整个文官集团和全天下文人士子的既得利益,他们或许会联合起来抵制新政的推行。虽然有“秀才造反,三年不成”的说法,朱厚熜也没有勇气和全国官绅士子生正面冲突——历朝历代出了多少暴君,焚书坑儒的事情也只有秦始皇那个空前绝后的大人物敢做得出来,写在史书中被骂了几千年,他统一了中国确立了封建制度这么大的功绩无人提起,说起来就是“焚书坑儒”。自己顶着嘉靖这个原本就很臭的名声,如果再敢那样做,恐怕就更是臭名远扬,永世不得翻身了。为此,他想了许多补救的办法,除了为官员增加俸禄、为生员增加廪米之外,还将当年被自己赶出朝堂贬谪充军的尊礼派官员全部赦免还朝,更将尊礼派领袖杨廷和的儿子、当年“左顺门事件”的头面人物杨慎提拔为礼部左侍郎,实领部事,加之此前尊礼派硕果仅存的大将高仪虽已经入阁拜相,仍兼着礼部尚书,等于将全国文教事务全部交给了尊礼派。这是他用心良苦甚至可以说是用心险恶的安排——朝政把持在议礼派手上,无论是否心甘情愿,朴素的忠君思想和权柄在握的巨大诱惑都驱使他们不得不大力推行新政,因此他们自然也就成为了官绅士子的攻讦对象;但文教事务却掌握在尊礼派的手中,士林呱噪,他们便难辞其咎,即便有心要借新政闹事,他们也不能让士林闹得太过分,免得被议礼派以“阻挠新政”的名义再次一网打尽……
这样鬼神不言的帝王心术和左右逢源的驭臣之道在此次罢考风波中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若没有高仪杨慎等人奋不顾身地将情绪激动的举子们阻挡在这里,不顾官体豁下脸面给举子说好话陪笑脸,局面早就难以收拾——以那帮如狼似虎的厂卫特务的简单头脑和一贯作风,不等皇上亲临现场,三千多名举子恐怕就血流成河了,继而引的后果简直不敢想象。仅此一点,高仪杨慎等人就非但无过,更有大功于大明的江山社稷!
因此,朱厚熜伸手将高仪和杨慎扶了起来,感慨地说:“今日之事皆由朕而起,与你等无关。就凭你二十人不计死生将这数千名举子挡在贡院街口,便是我大明的忠臣!”
既然高仪杨慎他们下跪也无法缓解举子们的怨气,他也不忍心再让这些士林中声望颇高的官员再受侮辱,便着人将他们搀扶下去休息,然后转头面对着那些举子,用尽可能平静的语气说:“朕即嘉靖!”
这句话仿佛带着那与天同存与地俱生的威严,呆若木鸡般站着的举子们不由得身子一阵摇晃。皇权威压之下,终于有人再也支撑不住身子,“扑嗵”一声跪在了地上。也如刚才那些考官一般,有人带头,举子们都跪了下来。
抱着孔子牌位的何心隐还在咬紧牙关硬撑着,却见左右同伴都跪了,自己的膝盖也不由自主地软了下来,将孔子牌位放在一旁,跟其他举子一起顶礼膜拜,三呼万岁。
见举子们没有异动,朱厚熜心里稍微安定了一点,待他们的声音渐渐平息下来之后,他说:“你们既然认朕这个君父,朕也仍当你们是我大明的子民。只要你们不跨出这条贡院街,今日之事朕就不追究了。”
那些闹事的举子早就抱定了必死之心,谁知道皇上开口就赦免了他们这样大逆不道的罪行,顿时全愣住了。
稳住了那些士子,朱厚熜又说:“你等都是我大明之国朝根基、砥柱中流,今日能不计荣辱、不避斧钺直言朝政得失,方式暂且不论,忠心可鉴日月,有你等胸怀天下心忧国事之士,实乃我大明之幸,更是朕之大幸。所谓万方有罪,罪在朕躬,且朕御极九重总理山河已二十又三年,朝政宽严失当,自然全是朕之过错,也该向我大明天下苍生认过!”
一句表扬加一句自我批评之后,朱厚熜话锋一转:“但嘉靖新政是否为祸国之乱政,祸在何处,又乱在哪里,可有人能与朕细说么?”
那些举子从未想过自己的一番闹腾竟然惊动了皇上亲自来和自己对话,早就方寸大乱;而且他们毕竟还不是国家正式公务员,勇气和责任心较明朝那些二百五文官还差那么一点,此刻俯趴地连直视天颜都不敢,更不用说当面批龙鳞了。
没有人接腔,朱厚熜更加放松下来,和颜悦色地说:“诸位举子平身!你等顾及朕的面子,不愿直指朕为政之失,朕却有几句肺腑之言要说与你等各位士子并天下苍生!”
“夫欲肃朝纲,治吏是也。纲纪废驰,则宵小窃喜之;吏治不清,则万民受其累。太祖高皇帝肇纪之初,定六年一期之京察法,年老有疾者致仕,疲软无为及素行不谨者关带闲住,浮躁及才力不堪其用者贬谪罢黜,贪酷不法者削籍为民。此国朝得以立基宇内而万世不移之良法也。朕薄德寡能,致使今日之吏贪官横之情状较之洪武年间尤有过之。朕夙夜忧思,痛心疾,遂祭告天地、太祖高皇帝及列祖列宗,改京察以三年为期,以考成法查究各衙门官吏勤绩,督使各部院司寺及各省府州县官吏谨奉王命,安守臣职,清廉为官,清平治政,此为新政治吏之两大举措。若说此举有背祖宗之成法,那也因情势已今非昔比,非如此不可治国安邦,保万民福祉!
“振策兴国,治财是也。较之吏治,国朝财政状况更成鱼烂之势,每年赋税收入要应付朝廷各项开支,还要支应官员俸禄、军卒粮饷及生员廪赡,早已不堪重负。可谓官员缺禄米,军卒缺粮饷,各省府州县更缺应急备荒之粮储。再者,时下四边不靖,北有鞑靼,南有倭寇,屡犯我天朝国威,烧杀掳掠,为祸北边及沿海数省千万百姓。朕欲做中兴之主,开我大明万世之伟业,岂能容国朝再受南倭北虏之辱,百姓再受南倭北虏之害?但兵法有云‘金汤之固,无粟不守;韩白之勇,非粮不战’,无充足军饷粮秣,怎能轻启战端?朕不得已才变祖宗之成法,以一条鞭法厉行税制改革,并推行子粒田征税及官绅一体纳粮当差之法,为的便是增加朝廷岁入,充足军需,加强武备,日后方能兴师讨伐鞑靼征剿倭寇,以安我大明江山社稷与天下苍生。”
“天之道,历来都是损有余而补不足。子粒田征税不过夺一干豪强富户之财广济天下人而已;至于官绅一体纳粮当差之法,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士子既为国朝之根基,更应与国同体才是。士子素来以社稷苍生为已任,如今朝廷依藩王宗室之例抽取五分税赋收为国用,正体现尔等报效家国之忠心大义。且朕也晓得士子求学之不易,大力节减宫中用度,增加国子监监生和各省府州县学的生员廪禄,众多寒门士子也得新政之益颇多,何曾有凌辱士林、礼乐崩坏之象?”
这些冠冕堂皇的话能不能说服那些被侵犯了既得利益的士子,朱厚熜一点自信也没有,就向举子们表示自古天意民心俱有一体,新政到底是祸国殃民之乱政还是利国利民之仁政,你们说了不算,朕说了也不算,得天下百姓说了算。俗语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不如朕与你们约定三年为期,请你们到那大江南北、两河上下看上一看,看看今日之百姓锅里的米粥可是稠了一些;菜里的油荤可是多了一点。你们皆是有良知之人,自然不会指鹿为马犯下欺天之罪,我们君臣就用事实说话。三年之后,若是愿意接受新政,可于嘉靖二十六年的大比之年再来京师参加朝廷抡才大典;或是能用事实证明新政祸国殃民,也请前来应考,于殿试之时与朕辩论个高下对错。古人云“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相信经过这三年的游历,对诸位道德修养和治国才干都大有裨益。家贫无力成行者,由朝廷资助纹银五十两为川资;不愿游历者也不勉强,回乡好生读书备考;愿留京师者可直入国子监深造,依监生身份给予廪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