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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府的大门紧闭着,严世蕃使劲砸了半天才将门叫开。一进家门,家人便“呼啦啦”跪满了一地:“恭迎太老爷、老爷回府。”
严嵩本来就待下人醇和仁厚,一夜惊心动魄,几次命悬一线,如今安然回到家中,不禁有一种再世为人的感觉,语气越温和了:“都是一夜没睡吧?快歇息去。”
严世蕃看看满地扔得都是棍棒、菜刀之类的家什,知道那些家人都照着自己的吩咐在严守府门,便大声武气地说:“大家都辛苦了,帐房给每人5两银子,全家都在府上当差的再加5两!”
所有的家人仆役一齐磕下头去:“谢太老爷、老爷的赏!”
见儿子兴高采烈的样子,严嵩微微皱了一下眉头,径直向院内走去。
尽管早在两年前,父亲就已经将府上的家政交由自己打理,但严世蕃还是恭恭敬敬地说:“爹,孩儿如此处置可妥当?”没有听到回答,严世蕃抬起头一看,父亲已迈步向内走去,不知道为什么,他竟觉得父亲的脚步很沉重,忙吩咐了一声:“通知小伙房,给太老爷准备宵夜。”跟在父亲后面进了内院。
自嘉靖二十一年八月,严嵩以武英殿大学士入内阁参预机务以来,便每日早起,于辰时初便赶到内阁值房,随时听候皇上传唤,因此全府上下也都得跟着早起,那专伺候他父子及妻室饮食的小伙房更是十二个时辰都有厨子当值,无论是正席珍馐还是随意小吃都随要随有;其后不久虽失爱于君父,被逐出内阁,但皇上却又恢复了往日宵衣旰食的圣君做派,每日早朝是一日不拉,严嵩这从一品的大员更得卯时初就赶到朝堂望阙舞拜,阖府早起的规矩更不能偏废了。至于他那从一品大员的官俸能否养得起这一大家子百十来号仆役,就不足为外人道也了。
严嵩径直走进了书房,大概是毕竟六十出头的人了,这一夜连吓带累也让他着实吃不消,一进书房就仰靠在太师椅上,闭上了眼睛。
严世蕃却兴奋得难以自持,给他跪了下来:“恭喜爹重归台阁!”然后膝行两步,来到他的跟前,要替父亲脱去朝靴。
严嵩没有睁开眼睛:“不用脱了,也快寅时了吧,就在这里坐更待朝吧。”
严世蕃还是给父亲脱去了朝靴,套上了一双圆口平底的步鞋,然后将父亲的腿轻轻抬起抱在怀里,轻重有度地捶了起来,一边捶一边恭顺地说:“今夜生这么大的事情,明日的早朝怕是得停了,爹也累了一天了,儿子已吩咐小伙房给爹做了宵夜,爹用过之后便歇息。”
“歇不了啊!圣驾已经回宫,无论有无免朝的恩旨,身为臣子,明日的早朝定然不能缺。”
严世蕃说:“那爹还是睡一会吧。明日是爹第一天回内阁处置政务,可别累着了。”
严嵩突然感慨地说:“明日朝堂之上,却不知还有几人安在?”
严世蕃满不在乎地说:“世间历来便是几家欢乐几家忧,旁人在与不在都与我严家无甚相干,儿子却知道少不得有好多人要赶着去值房恭喜爹呢!”
“恭喜?何喜之有啊!”严嵩叹了口气说:“皇上还是信不过我父子二人啊!”
严世蕃一愣,忙说:“爹可不能这样想,如今爹立此大功,皇上又将爹召回内阁,足见爹已挽回圣心。”
严嵩将腿从儿子怀中抽了出来,坐直了身子,看着眼前兴奋不已的儿子,说:“你道皇上让夏言回家养病,让你爹辅佐翟銮便是你爹已然挽回圣心了?”
严世蕃在自己父亲面前也从不藏私隐瞒,便说:“那翟銮是朝野皆知的‘甘草次相’,如今皇上又特意嘱咐爹多担当朝政。儿子以为不过碍于他是老臣,又从不招惹是非,未有何把柄在别人手上,皇上旦夕之间也不好着他给爹让位子而已,其实就如当年那样,让他在前面担个空名,由爹实领其事。”
翟銮是弘治十八年举进士,授庶吉士,正德初改编修,继为刑部主事,进为侍读。嘉靖初,升为礼部右侍郎。嘉靖六年升为内阁大学土,以吏部左侍郎入值文渊阁。内阁大臣杨一清、桂萼、张聪先后去职,他独掌内阁事务两月余。后因母死,回乡守制3年。起复后以兵部尚书兼右都御史入阁。嘉靖二十一年,夏言罢职,他继为内阁辅,但由于能力及圣眷均较不如刚刚入阁拜相的严嵩,实权远出严嵩之下,故严世蕃今日才有此说。
“这实领其事可不是我严家之福啊!”严嵩突然说:“你觉得今日是谁得了最大彩头?”
父亲既有此问,便显然认定不是自家父子,严世蕃毫不犹豫地说:“陈洪陈公公?”
壬寅宫变之后,陈洪曾暂掌司礼监近一个月,其间宫里宫外的事情搞得是一塌糊涂,幸有方皇后庇护,皇上没有追究他的罪责,让他退出了司礼监,复任坤宁宫管事牌子,这一蹉跌就是两年。此次以救太子安国本之功,一举由位高却不掌实权的坤宁宫管事牌子入司礼监任席秉笔,便是从吕芳手中抢去了镇抚司、提刑司等厂卫特务机关的管辖大权,笃定是中宫第二人,离号称大明“内相”的司礼监掌印只是一步之遥,论说起来比父亲回任内阁要员还要显赫,因此严世蕃先想到的便是他。
严嵩冷哼一声:“再猜!”
严世蕃有些莫名其妙了,试探着说:“高拱?”
京城大乱,皇上调入城中平叛军队是高拱任监军的营团军,时下又让他兼任五城兵马司坐堂掌印的巡城御史;新设立的九门提督一职也由其麾下大将俞大猷出任,等若将京城防卫大权交给了高拱,在这种风云激荡的变乱之时,足见皇上对他的恩宠和信任!
疲惫不堪的严嵩烦躁了起来:“你终归还是不明事理!你所说的这些,人人都可看得出来,若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倒叫为父小觑你了!”
严世蕃小心翼翼地问:“那……爹的意思是……”
严嵩斩钉截铁地说:“今日最幸运者莫过于夏言!”
严世蕃大吃一惊:“京城出了这么大的乱子,身为执掌朝政的内阁辅,夏言那个老东西难辞其咎。看皇上当时气恼的样子,将其贬谪充军甚或身送东市都在情理之中。最终只是勒令回家养病,不过是皇上顾及他辅的颜面,也忧心朝局动荡的权宜之计。依儿子之见,待局势平息之后,或许他还得继续养下去。爹怎说他是最幸运者?莫非爹以为他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本就未退,何来‘东山再起’之说?”严嵩冷笑着说:“权宜之计倒是不假,皇上确也忧心朝局不稳,但你说的顾及他的颜面实属无稽之谈。为父看来,皇上此举之用意不外两点,一是保护吕芳,二来也是保护夏言!”
严世蕃心思甚是机敏,立即就明白了父亲的意思:“爹说的是。吕公公身为司礼监掌印,如今又掌着镇抚司,锦衣卫大帅谋反,无论怎么他都脱不了干系;再者,皇上将京城警备之责交予他镇抚司,不到三月,倒让人把皇宫都给烧了,这等情形,若是只重处朝廷,不追究宫里,怕是难免被朝野上下诟病为处事不公。”他叹口气说:“唉,可惜爹冒着这么大的风险,立下的擎天保驾之功,竟被那个老东西躲在皇上心腹大伴身后给躲过去了……不过,爹,儿子还有一事不明,吕公公被褫夺了掌管镇抚司、提刑司之大权,可见皇上也已迁怒于他,却为何只这般轻轻放过了夏言?朝野中人看来,倒象是吕公公一人之罪了。皇上这么做,就不怕吕公公觉得委屈么?”
“委屈?吕芳感激皇上还惟恐不及,怎么觉得委屈?”严嵩突然改变了话题,问道:“你如今受命与陈洪陈公公一道追查逆案,说说看,你准备如何去做?”
“皇上有口谕:谋逆大罪罪无可赦,定要彻查到底!儿子当秉承上意,一力协助陈公公,彻查逆党。”严世蕃兴奋地说:“翰林院、国子监那些自诩清高、不肯投到我严家的清流词臣自是一个也跑不了,各部院那些曾上疏非议新政的职官司员也脱不了干系。太祖于洪武年间兴起‘胡蓝之狱’(注1),以莫须有的罪名就杀了几万人。薛林义和陈以勤那些逆贼已带兵杀进皇宫,想要弑君篡位。事体闹得这么大,不掉些人头断然不会就此收场……”
看见儿子眼睛里流露出异样的光芒,那是一种嗜血的残忍与难以压抑的野心,严嵩厉声呵斥道:“愚蠢!你若是想将我严家冒抄家灭族之险立下的擎天保驾之功一笔抹杀,不妨这样去做!”
严世蕃怔怔地看着父亲,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注:明朝开国之初,明太祖朱元璋为了加强君权,巩固一家一姓的统治,以胡惟庸案、蓝玉逆案为由,先后多次骤兴大狱,大规模地诛杀功臣,前前后后折腾了十几年,杀了四五万人,将随同自己征战多年的开国文武功臣屠戮殆尽。此两案合称“胡蓝之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