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暖阁里,朱厚?抓起鞑靼的《求贡书》远远地扔了出去:“欺人太甚,欺人太甚!俺答当朕是前宋那些孱弱无能的昏君吗?”接着,他拍着桌子大声吼道:“这样的议和条件,内阁竟连拒绝的胆量都没有,不置一词就将原件呈报给朕。皮球都踢到朕的脚下了,这就是他们的事君之道!内阁辅臣尚且如此,更不用说那些文武百官,我大明焉能不外患不休,内乱频仍!”
垂手站在御案一侧的吕芳赶紧跪了下来:“主子且息怒。主子的圣体刚有起色,莫要再动肝火。”
“有起色?朕不过看你整日价忙里忙外地给朕煎汤熬药,胡乱应付你说病症稍有缓解而已!”朱厚?冷哼一声,说道:“可有这么多的烦心事,又有这样的内阁辅臣,朕能安生的了吗?!”
吕芳痛心地说:“是奴婢愚钝。早知道太医院那帮庸医不中用,奴婢当早日私下于民间寻访名医换开单方才是……”
“我大明朝不中用的何止是太医院那帮庸医!”朱厚?说:“朕有病,你可寻访民间名医挖空心思给朕开方子;可朝廷有病、国家有病,名医安在?”
吕芳赶紧递了个眼色给一旁傻站着的黄锦,黄锦心领神会地跪了下来,“啪”地一声抽了自己一个耳光:“奴婢该死,方才转呈奏本给主子的时候,竟忘了奏报主子,除了伤重还在休养的徐阁老未曾与闻之外,内阁其他四位阁老都给主子上了密疏,赶在今日宫门落锁之前送到了宫里。奴婢也给主子送来了。”
朱厚?一愣,目视吕芳:“他们这是为何?”
御前奏对,皇上眼睛看着谁就由谁回话,吕芳见主子看着自己,便赔着小心说:“这么大的事体,内阁不敢决断也在情理之中,但身为辅弼之臣,他们但有所想,也不敢欺瞒君父,便都给主子上了密疏陈奏意见。”
朱厚?没好气地说:“既不敢担责任,又不敢怕朕骂他们尸位素餐,这些阁老爷做官真是精明到家了!行了,不关你们的事,你们都起来吧。”
他一边翻开夏言的手本,一边说:“黄锦,你方才对朕说,除了徐阶,内阁其他四位阁员都上了密疏,朕问你,你不是曾奏报朕,夏言自回府以后便闭门谢客,从不见外官吗?他又是怎么知道此事的?”
黄锦说:“回主子的话,据各处厂卫奴才们报,鞑靼虏贼的《求贡书》是今日午时许,着此前被俘的一名漕军千户送到德胜门我军大营;驻守德胜门的宋、钱两位将军一刻也不敢耽搁,命人将《求贡书》射入城中。俞将军又转送到兵部呈给主持军务的李阁老。李阁老于申时接到之后就赶到内阁。申时三刻许,内阁翟銮、严嵩、李春芳三位阁老一起前往夏阁老府上拜望,夏阁老的公子、尚宝司少卿夏定之以夏阁老卧病在床,不见外官为由辞谢不受,三位阁老就离开了。翟阁老和严阁老直接回了内阁。李阁老未回兵部,回府换乘了一顶四人抬轿子,既没有带随扈也没有带仪仗,再次去了夏府,其时大概是在酉时初刻。夏府门房不敢挡他的驾,他直闯进去,与夏阁老在书房里密谈多时,连晚膳都是夏定之亲自送到书房里去用的,一直到戌时初刻用过饭之后才出来。”
“哦,夏言和李春芳竟谈了近一个时辰,他们都谈了些什么?”
“回主子的话,夏阁老回府养病以来,一直歇在内院书房里,寻常饮食汤药均由夏公子和侍妾伺候,厂卫派到夏府的人寻常都不得进入书房伺候,究竟他们谈了些什么,奴婢也不知道。”黄锦偷眼看看朱厚?的脸色,说:“奴婢只知道,三位阁老今日去夏府是有两件政事要请示夏阁老,一是鞑靼虏贼求贡一事,二是严阁老与吏部会商拟订的调整增补部院大臣的公文。”
见黄锦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的头头是道,朱厚?心情稍微好转了一点,点点头:“这就清楚了。这两件事无论哪一件都非同小可,内阁都得要夏言这个揆拿主意,李春芳再闯相府,也不外乎就是为着这两件事。黄锦,你的差事干的还不错,奏事回话都还得当,倒不枉朕和你干爹将镇抚司和提刑司都交给你掌管。”
黄锦憨厚地一笑:“奴婢是个笨人,只知道一切秉承着主子的吩咐去做,能得主子这样的赞誉,奴婢死也知足了。”
“司礼监如今只你和陈洪二人,他近来又忙着追查逆党,你就多操点心,回去当值吧!”
“是,奴婢告退!”黄锦磕了个头,就朝外走,快要出门的时候,又回过身来跪下说:“奴婢多嘴说上一句,天不早了,明儿还要早朝,请主子早点就寝。”
“罗嗦!”朱厚?说:“干好你自己的差事才是正经,你干爹伺候朕的时候,你还没进宫呢!”
待黄锦出去之后,朱厚?问吕芳:“内阁那边有什么消息?”
吕芳说:“回主子的话,据奴婢派到内阁的眼线报告,今日午时三刻,李阁老带着鞑靼的《求贡书》到内阁请示翟阁老,翟阁老和李阁老说求贡是礼部的差使,要等严阁老先看过,内阁才能集议,派人将严阁老请至翟阁老的值房,由严阁老打开了封口。”
朱厚?冷笑着说:“翟銮和李春芳拆都不敢拆开来看,一直等着严嵩来拆封口,还说什么集议?集议的结果就是去找停职在家休养的夏言讨主意!”
“翟阁老、严阁老自夏府回到内阁之后,又在翟阁老值房商议了好久。由于两位阁老议事,书办、差役照例不能在场,他们又关上了房门,只听到一星半点的话,象是翟阁老和严阁老对夏阁老颇有不满,说他装病避祸。”
“哼!五十步笑一百步,一个个都想耍滑头罢了!严嵩还算识相,知道自己躲不掉,可他和翟銮商议了半天,最后还是推到朕的跟前!”朱厚?说:“看起来,夏言对朕也没有往日那样忠心了,朕为了保护他让他回府养病,他竟真的摆出不问世事的架势,三位阁老联袂上门请示,不用想也知道事体不小,他却还是不出面,让儿子在门口挡驾,还好有李春芳厚着脸皮硬闯了进去,否则他的这道密疏怕也是不会呈给朕了。”
主子臧否人物,矛头直指内阁几位辅政大臣,吕芳不敢多嘴,只能尴尬地站着沉默以对。
朱厚?说:“朝局不稳,国事、家事、天下事,朕都不敢不知,内阁那边你且要给朕盯紧一点,定要如今日这般,有事即刻奏报给朕!”
“是,奴婢遵旨。”
朱厚?也不再说什么,埋头看起了那几份奏本。看完之后,他仰靠在椅子上,闭上了眼睛。
趁这个机会,吕芳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拾起了那份被扔在地上的《求贡书》,正要悄悄放在御案上的时候,朱厚?突然睁开双眼。
吕芳被主子眼中蓦然射出的一道神光吓得手一抖,那份《求贡书》又掉到了地上。
“你怎么不看看俺答到底给朕提了哪些条件?”
吕芳徐徐地跪了下来,说:“回主子,奴婢不敢。”
朱厚?冷冷地说:“人常说江山易改,秉性难移。从司礼监掌印退回到乾清宫管事,连性子都能改过来,真是难为你了!”
吕芳被朱厚?这句没头没脑的话骇住了,怔怔地望着他,不知道该怎么回话。
“连夏言那个柄国数年、权倾朝野的内阁辅都能学会韬光养晦,装病避祸,你这个大明内相自然也能行事畏畏尾,回话唯唯诺诺。”朱厚?怒道:“你当你每日在乾清宫侍奉洒扫,挖空心思地给朕寻医问药,搜罗来珍稀果品就是对朕忠心了吗?鞑靼虏贼逼着朕议和,你身为朕的大伴,又当了近十年的司礼监掌印,如今连《求贡书》都不敢看一眼,可是打定主意学那些阁老们明哲保身,任由朕一个人独撑危局了?”
吕芳重重地叩下头去:“奴婢……奴婢万死也没有那样的心思……”
“没有就好。外廷那些朝臣有家有口,为了自家的荣华富贵和身家性命可以耍滑头,你们跟朕一样,都只能以这紫禁城为家,‘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的道理朕不说你也该明白!”朱厚?缓和了语气,说:“让你退出司礼监,却留在朕的身边,用意何在你不是不清楚,不要真以为自己不在司礼监就可以省心了,朕还指望着你给朕继续看家呢!”
“是。”吕芳这才明白主子为何怒,也不敢再说什么,赶紧拾起了那份《求贡书》,站了起来捧读。刚看了一半,他就吓出了一身冷汗,不禁抬起头,满脸惊愕之色地看着朱厚?,欲言又止。
朱厚?将几位阁臣的密疏推给了他,说:“继续看。看完之后再看看各位阁臣的奏疏,全看了再说话。”
吕芳接过了夏言等人的密疏,一看之下,更是大吃一惊,四位阁员密疏皆是洋洋洒洒上千言,意见竟全都不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