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江南各位藩王、勋贵占据南都之后,为了名正言顺地起兵靖难,便招募投靠过来的文人写讨伐新政的檄文,有人推荐了目下在士林中很有声望,已隐隐成为反对新政的一面旗帜的赵鼎。可赵鼎秉承“一臣不事二主”和“君可不为君,臣则不能不为臣”的信念,坚决不肯附逆,被从浙江家乡绑缚押解南都之后,虽身受酷刑仍宁死不从,反而破口大骂那些藩王、勋贵为乱臣贼子。那些藩王、勋贵气得七窍生烟,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却又碍于他在士林中的声望,怕杀之更失大义之名,引起士林坚决抵制,便将他囚禁在刑部天牢之中。
而齐汉生本人,也不愿附逆,被家乡官府强拉到南都,幸好有赵鼎的先例在,新明朝廷也就没有强求他这个榜眼郎出仕作官或代写檄文,只以家人亲眷为质,不许他离开南都,他才得以隐于闹市,以卖书画为生。今日他宴请何心隐,便是要与何心隐这个如今已被新明朝廷罗致出仕的士林清望之人商议联手搭救赵鼎之事。
至于齐汉生方才所说的岳大人,是与何心隐为江西同乡,也因新政之争被罢官贬谪还乡的前都察院御史岳林,他一早也被新明朝廷强拉到南都,先是假装附逆,受了南京都察院左佥都御史的官职,私下里却凭借着此前在官场上的关系,说动早就有异志的南直隶锦衣卫哗变,与南都一些苟全性命于兵祸的官员一起反出南都。因长江早已被叛军封锁,他们只得辗转南下,远远地逃到了新明朝廷鞭长莫及的福建省,目前新明朝廷已下海捕文书,要将他们缉拿归案,明正典刑……
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听得面面相觑,一是没想到南都新明朝廷竟是如此不得人心,二来也不禁为赵鼎等人忠义节烈而深深折服,心中百感交集,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见场面冷了下来,何心隐忙招呼轩外王翠翘进来,吩咐开席。王翠翘却娇笑着说:“你何老爷的客人到了,奴家的客人却还未到呢!”
何心隐一愣:“莫非翠娘还请了旁人不成?”
“知道你何老爷要莅临陋舍,奴家晓得蒲柳之质难入得何老爷法眼,只好将我那媚娘姐姐与婉儿妹子也一并都请了来。”
“哦?”何心隐惊喜地说:“媚娘也要来吗?”
“瞧你何老爷说的,今日齐先生要在陋舍宴请你何老爷,还特地吩咐奴家定要伺候好你何老爷,奴家怎能不把媚娘姐姐也请了来!”
何心隐眉开眼笑地说:“好,既然媚娘要来,我们不妨再等上一等。”
说完之后,他抱歉地冲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一笑:“今日你们莅临南都,愚兄本该倒履相迎,不曾想齐先生有召,愚兄不得不从,累及两位贤弟寻到此处,实在失礼。不过,两位贤弟可能还不晓得,柳家媚娘乃是如今秦淮河风头最劲的名女史,与翠娘并称秦淮双艳,能为两位贤弟引见二位艳名冠绝江南的姝丽,也算是愚兄给两位贤弟赔罪了。我辈谦谦君子,自然不会唐突佳人,就烦请两位贤弟等上一等,一俟媚娘光降,我们就即刻开席,为两位贤弟接风洗尘。”
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不由得对视一眼,他们知道何心隐素有江南士子进则理学,退则***的名士做派,当日出京师之时曾说此行要为天下士子做杖马之鸣,否则定要去见识见识京城烟花柳巷的手段,还对两人大讲了一番被时人称之曰“扬州瘦马”的江南名姝与有“大同婆姨”之称的北地佳丽之异同,难怪他会赁居于秦淮河畔!难怪他座中已有天资国色的佳丽王翠翘,却还要再等另一位柳家媚娘!
想起进城以来见到的那些衣不蔽体的难民乞丐,两人心里都是沉甸甸的,但毕竟是少年心性,那种感觉只是转瞬即逝,他们的心里又不约而同地想到:不知令何心隐如此倾心的那个柳媚娘是何等人物!
就在这个时候,就听到王翠翘的鸨母那尖利的嗓子在轩外叫道:“哎呀,好我的乖乖女儿,各位姐夫都等了你好半天了,你竟这时才来,看姐夫们不罚你吃酒赔罪!”
轩外一个靓丽的声音娇笑着说:“有翠翘妹子在,各位姐夫怎还会想着要等我?”
说话声中,一个丫鬟将暖阁的帘子挑了起来,进来一位二十上下,头戴貂鼠暖耳,身穿银鼠皮袄,披着一件粉色带着兔毛滚边的风衣,怀里还抱着一只纯白胜雪的波斯猫的女子,长的肤白如雪,明眸善睐,确实称得上是国色天香,楚楚可怜。身后还跟着一位妙龄少女,看那年纪不过十六、七岁,她的眉眼虽与当先的那位女子有几分相似,穿着打扮也大同小异,但那张秀美白皙的鸭蛋脸上竟看不到一丝的风尘之气,最难得的是,进门之后并不象先前那位一样美目顾盼地四处传情,而是低眉垂目只看着脚下方寸之地。若说先前那位女子看着象是一个雍容华贵的豪门少妇的话,那么她就更象是一个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令方正守礼的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心中都是一颤,不禁暗自叹道:独旷世而秀群,没想到烟花之地竟有这等浊世奇葩!
见她们进来,何心隐激动地站了起来:“媚娘,婉娘,你们来了。外面天寒地冻,屋内却是很热,莫若将风衣卸去,省得乍冷乍热之下身子不适。”接着又急忙盯着先前进来的那位女子,问道:“前些日子我差人去请你,听他们说你病了,如今可好了?”
柳媚娘卸去风衣,轻盈地向他拜了下去:“多谢何老爷挂怀,奴家已经大好了。”
何心隐笑得嘴也合不拢了:“好了就好,好了就好。这些日子我几次想去探视,却总为俗事所扰,终不得成行,还请见谅。”
王翠翘娇笑着说:“嗳,何老爷,你这般怜惜媚娘姐姐,奴家可要眼红了!”
柳媚娘也娇笑着回敬道:“妹妹吃的是哪门子的干醋啊!谁不知道何老爷每次在家中宴客,第一个少不得要请的人就是妹妹你。这不,姐姐晓得不敢与妹妹争风头,不得不把我家婉儿也带了来,”
“请我是请我,他满心满眼想着的,可就只有你啊!”王翠翘狡黠地一笑:“你带婉儿妹妹来,只怕是已猜到何老爷今日有两位贵客到,要带她来挑个妹夫吧!你就不怕何老爷吃醋?奴家可知道,他去你家媚楼,大半心思自然在你这楼主身上,还有一小半的心思嘛……奴家可就不晓得了!”
两位女史当着别人的面拿他打趣,何心隐也有些不好意思,忙说:“翠娘,我这两位好友今日才莅临南都,正好借贵宝宅给他们接风洗尘,你可命人开席了。”
待王翠翘吩咐丫鬟下去摆布酒菜之后,柳媚娘却嗔怪地白了何心隐一眼,说:“何老爷诚心要让奴家姐妹出丑么?”
何心隐一愣:“媚娘何出此言啊?”
柳媚娘翘起兰花指遥遥一点何心隐,眼风却瞟到了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的身上,说:“今日翠翘妹妹着人去叫奴家之时,可说的是齐老爷做东要请你何老爷一人,奴家想着两位老爷都是极相熟的贵人,带着婉儿上石城门内的关帝庙进香还愿之后才来这里,却不曾想你竟还有两位贵客,岂不令两位相公责怪奴家姐妹没个规矩?”
“哦,原来如此!”何心隐大笑起来:“是我的错,我虽算得两位好友这一两日便能到南都,却不曾想就在今日,故不曾想到要知会你们一声。不过他两位都是我极相熟的好友,自不会怪你们。”
柳媚娘撒娇似地跺跺脚,说:“那也不行!便是两位相公宽宏大度,饶了奴家姐妹怠慢失迎之罪,奴家姐妹既不曾换件能见客的衣裳,也不曾整妆修容,就径直到此来见两位贵客,这不是生生要出奴家姐妹的丑么?”
家境一般的张居正还则罢了,初幼嘉是荆州城有数的世家子弟,对勾栏瓦舍的***之地并不陌生,自然十分清楚这种娇声软语的嗔怪,不过是要制造一种骨酥意荡的气氛来笼络住客人而已,便笑着为何心隐解围道:“两位小娘子天资国色、才艺双绝,艳名冠绝江南,在下二人于鄙乡也早有耳闻,又何必如此过谦,倒让在下二人无地自容了。”
有这么一个台阶,何心隐赶紧接着说:“慧树兄说的不错,媚娘不必过于自谦。我这两位好友你还未曾见过,不过我早就对你说起过他们的大名,他们便是顶顶有名的湖广才子初慧树初公子和张太岳张公子。”
柳媚娘娇笑着向两人下拜,说:“奴家多次听何老爷说起两位相公的高姓大名,今日有幸得见,是奴家天大的福分。”
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赶紧起身还礼,正要说上两句客气话,就听到柳媚娘又说:“两位相公今次来南都,可也是纳贡捐官的吧?”
纳贡捐官?两人都是一愣,不是说让举子进京候选任职吗?怎么却成了纳贡捐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