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好一阵子,林健才叹道:“贵军之强,为林某平生仅见,我军凭城坚守尚且难敌,更遑论野战交锋……”
见林健并不上钩,曹闻道不免有些失望,但他其实也没指望如此拙劣的激将法能奏效,便点点头,说:“你能这么说,倒还算是有自知之明。既然明知不是我军敌手,为何不投降,却要让手下这几千弟兄白白丢了性命?”
林健强压着怒火说:“天道无常,我辈身为军人,只能全力而为,纵然不能取胜,也要一尽人事……”
“说的好听!我看你不过是为了你自家的功名利禄而已!你们这些混帐王八蛋何尝把弟兄们的性命放在心上!”曹闻道冷笑一声:“既然我军炮火那般猛烈,为何不让弟兄们躲避炮石,却逼着他们站成一排往城下撒尿泼狗血人粪?皇上得之天授的神炮岂能是你们那些微末伎俩所能厌胜的!那一营兵马只怕没能活下来几个吧!这就是你所谓的尽人事?”
林健为之语塞,苦笑一声:“那是龙虎山张天师献上的厌胜贵军火器的谋略。林某当初也觉得此法过于玄妙,未必能奏效,可高、李两位大帅,还有蔡军门都深信不疑,林某人微言轻,也只能奉命行事。”
曹闻道虽说听从曾望的劝告,答应再给叛军将士一个投诚的机会,但前军昨日阵亡四千七百多人的血海深仇和损兵败阵的奇耻大辱岂能轻易放过?忙问道:“那个在城头装神弄鬼的杂毛老道只怕早就被炸成一团烂泥了,高得功、李明博和蔡阳那三个贼娘入的土鳖龟孙呢?”
林健无言以对,许多叛军兵士也面露激愤之色。曹闻道心里愤恨不已,嘴上便毫不留情地耻笑道:“那三个贼娘入的土鳖龟孙逃得倒是挺快的!我说姓林的,既然那些统军大将都他娘的逃了,你怎么不跟着他们一起逃走?”
林健怒道:“曹闻道!林某无有精良火器可以仰仗,如今兵败也是无话可说,但士可杀不可辱,你休要出口伤人!”
曹闻道冷笑一声:“方才还能客气称一声‘曹将军’,如今却对老子直呼姓名,看来你姓林的不想和我老曹讲交情了。亏我老曹还一直记挂着你!当初你在宁海卫抗击倭寇,身中数刀也死战不退,仍率兵大破倭寇,登在塘报上,英名传遍天下。我老曹那时候在蓟镇,也觉得脸上十分光彩,逢人就说那个杀得倭寇哭爹喊娘的林健是我老曹的兄弟!”
听到曹闻道提起自己昔日的荣耀,林健眼睛骤然迸射出一丝激动的光芒,随即又黯淡了下来:“曹将军谬赞,林某愧不敢当。往日之事皆已成过眼烟云,林某那点功绩更是不足挂齿。倒是曹将军于德胜门下奋勇杀敌,保家卫国的英雄壮举,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林某闻之更是不胜景仰之至!”
曹闻道突然勃然大怒:“别跟老子提德胜门!老子在德胜门下抗击鞑靼之日,你在做甚?是否正与那帮贼娘入的乱臣贼子于密室谋划造逆倡乱之事?!你们知不知道,你们谋逆作乱之日,正是京师各军与鞑靼鏖战至最紧要的关头?虽说各军打得异常艰苦,有好几万将士殉难于京师城下,可我营团军戚军门带兵游击于外,将为鞑靼征粮打草的大同叛军全部歼灭,鞑靼军粮已经不济;而朝廷秘遣钦使说服附逆的大同守军举事反正,已杀尽敌寇克复大同!鞑靼内无粮草,后路被断,皇上苦心谋划多时的关门打狗之计眼看就要成功了!你们造反,简直是给我京师各军拦喉一刀,几万将士用性命换来的战机,就这么白白地糟蹋了!”
鞑靼围困京师之后,南北消息隔绝,林健等人只知京师一仗打得十分激烈,战事详情却不知晓,此刻听曹闻道这么一说,都震惊了,有些兵士不禁羞愧地低下了头,不敢直视曹闻道那喷火的目光。
曹闻道越说越激动,戟指怒骂道:“他娘的,我大明被那帮鞑子闹腾了一百多年,多少边地军民被杀被掠,这世代的血仇比海还要深!如今好不容易有机会收拾他们,正要将十几万鞑靼虏贼尽歼于京师城下,却出了你们这些个王八蛋谋逆造反,掣朝廷的肘,坏了皇上的平虏大事!全军将士怎么也想不明白,我大明军兴一百多年,出过多少英雄好汉,如今却竟出了你们这些白眼狼,干出这种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你们还算是我大明军人吗?还算是我汉家儿郎吗?!”
林健虽说身在叛军,毕竟是曾为国家效死杀敌的大明军人,对于屡屡冒犯天威、犯境侵掠的鞑靼虏贼怀有深刻的仇恨,当日鞑靼围困京师,他还曾与一些志同道合的同僚联名上书总兵李明博,请缨率部勤王,被李明博以“未蒙诏命部文,不便擅离职守”为由婉言劝阻。此刻被曹闻道当着手下兵士的面指着鼻子痛骂,他自知理亏,也不恼怒,而是长叹一声:“此事林某也一直耿耿于心。但林某只是一个军人,向来只知道奉命行事,曹将军此说,林某无言以对。”
“操你娘的奉命行事!造反你是奉命行事,守城你也是奉命行事!昨日老子率军攻城,你们打死了我麾下四千七百多名弟兄,我前军副统领肖剑锋肖老弟被你们的火炮炸得肠子都流了出来,就死在老子的怀里。他当日跟老子在德胜门伏击鞑子,杀得浑身血葫芦一般,是我带人把他从鬼门关抢了回来。没想到,未曾死在鞑子手里的英雄,却死在这***徐州城下,死在你姓林的的手里!他才不过二十出头的年岁,连老婆都没有讨……”
曹闻道再也说不下去了,大颗大颗眼泪从一双圆睁的虎目中汹涌而出,肆意地流淌在他那张被硝烟熏黑的脸膛之上。
林健又长叹一声:“两国交兵,各为其主,生这等不忍言之事也在所难免……”
“我呸!你们哪是什么国?一帮逆天背主的乱臣贼子而已!就凭你们,还想把我大明朝的天给翻了过去,做梦!”曹闻道抹了一把脸膛上汹涌奔流的眼泪,咬牙切齿地说:“想到我那剑锋兄弟,还有我那四千七百多位弟兄,老子就恨不得把你们这些贼娘入的土鳖龟孙统统杀光,为他们报仇雪恨!”
林健看看身旁已吓得面无人色的叛军兵士,向怒目圆睁的曹闻道抱拳说:“贵军肖副统领及四千七百兵士殒命城下,林某身为守将,难辞其咎。今日之战,无论胜败,林某当自刎以谢贵军阵亡将士。只是我军部众皆是奉命行事,依我大明律法,奉命行事是公罪,公罪不究。还请曹将军并贵军弟兄高抬贵手,放我军部众一条生路……”
“你放屁!”曹闻道说:“皇上有恩旨,只要你等不跟着那些乱臣贼子一条路走到黑,就法外施恩,赦免你们从逆之罪。我曹闻道一来要遵从圣命,二来老子虽说没读过多少书,却也知道冤有头债有主的道理,要报仇,老子自会去找高得功、李明博那些贼娘入的土鳖龟孙;还要带兵杀进南都,找那些谋逆作乱的藩王勋臣算帐,怎会拿你手下这些普通士卒泄愤!”
林健大喜,又抱拳施礼道:“谢曹将军!”
经这么一打岔,曹闻道总算是平静了一点,说:“姓林的,当日老子看你身子骨虽瘦弱,可也算是一条血性汉子,才手把手地教你武艺,教你行军打仗的本事,可老子怎么也没有想到,你如今怎么就跟那些贼娘入的乱臣贼子搅到一块去了?别忘了,你也是为国家流过血立过功的人!”
这个问题实在太深奥,林健一直都想不明白,眼下这种两军对垒,刀枪对着鼻尖的危急时刻,也容不得他多想,便说:“是非功过,还是留待后人评说吧!”
“林将军此言差矣!”人群之中,突然响起了一声清朗的声音。众人一起回过头去,只见曾望陪着杨博,从中军兵士分出的一条道走了过来。
众人一起躬身抱拳施礼:“杨大人!”
不待杨博回礼,曹闻道便说:“城中战火未熄,杨大人怎能以身犯险?”
杨博笑道:“戚将军有言在先,今日之战,凡我营团军诸人,自他与本官以下,连同火夫、马夫,全军上下一齐杀入徐州城,一个也不许留在城外,本官身为军中一员,岂敢违命?”
曹闻道看看杨博,只见他虽是纱帽官服一应俱全,可官服却打起了不少皱褶,官服下摆和两只手上也沾满了血污,全然没有平日那样儒雅高洁的风度,不禁埋怨曾望说:“都是你老曾在此耽搁,迟迟未能打开城门,竟让杨大人攀梯登城!”
其实,曹闻道哪里晓得,杨博如此迫不及待地进城,倒有一大半原因是因他而起。杨博和戚继光都明白,徐州是打开南下通道的门户,此战胜利,平叛之战便大局已定,但若是恣意虐杀战俘,不但违反了皇上“剿抚并重,以抚为主”的平叛方略,更会激起叛军将士拼死求战之心,给日后的战事带来很大的困难。而前军昨日伤亡惨重,他们实在担心脾气火暴的曹闻道报仇心切,攻上城头之后大开杀戒,违犯了皇上钦定的《三大军规八项铁律》。因此,杨博留下戚继光在城外督率余部准备进城,自己带着几名亲兵小校,沿云梯登上城头,急匆匆地赶到了两军对垒的马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