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大阁员可不知道,被他们佩服的五体投地的皇上只不过是在另外一个时空碰巧上过一门《中国数学史》的选修课,隐约记得有这么一回事,又有心大兴实学,弥补八股取士的不足,便命人将坊间所有百工之书搜罗过来恶补了一番而已。否则,依他一个工科学士的水平,画出神龙炮的图谱就已经是勉为其难了,又怎能将那些光名字就十分拗口的古典数学文集信手拈来?!
不过,当了这么久的皇帝,朱厚?早就习惯了听这样的颂圣之言,坦然受了阁臣们的阿谀奉承。加之大事已定,他的心情十分愉快,便笑着说:“各位阁老都是历经科场之人,说了这半天八股时文、科举取士之事,想必也都烦了。朕这里有一副字,还请各位品评。”
对于皇上突然转变话题,四大阁员心里不免大为疑惑:莫非是皇上自觉于书道颇有收获,兴致所至,写了一幅字让他们鉴赏?又或者,皇上新近得到了一幅名家大作,爱不释手,便让他们一同来欣赏?
来不及仔细思量该如何说些既得体大方,又能令皇上心花怒放的奉承话,御前侍候笔墨的张居正已将一幅草书的李白《赠汪伦》展现在了四大阁员的面前。
四大阁员都是文墨出身,只略略扫了一眼,便知面前的这幅狂草既不是什么上古神品,更不是皇上的御笔――尽管装裱的十分华美,但那张纸不过是普通的宣纸,所用之墨更是寒碜,既不是宫中特制的御用香墨,也不是什么名墨,写出来的字放久了,墨色已经转淡不说,闻之似乎还有一股若隐若现的异味,说不定就是街边坊间卖的那种几文钱一条的臭墨。
四大阁员更为不解:这样的凡品竟也能入天家法眼,皇上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
圣心难测,李春芳等人立刻就把严嵩推到了前面:“严阁老于书道浸淫多年,造诣无人可比,臣等岂敢班门弄斧……”
朱厚?笑呵呵地说:“各位阁老说的是。那么,严阁老,就请你这个行家里手先说说吧。”
严嵩心中暗暗叫苦。可是,论地位,他是内阁辅;论书法,他堪称当世名家,无论如何也无法推辞,便拉着条幅的一端,装作仔细地看。不过,刚看了一眼,他立刻就被吸引了。
可以看得出来,书者的韵致和灵气十分到位,通篇从始至终气贯其中,让人在欣赏之时不忍略有停顿,在疏密、连绵上处理得极为得当,整幅字犹如江河奔流,一泻千里;也很讲究用笔,轻重、急缓、枯润等变化十分明显,深得草圣张旭、怀素的妙味。尤其难得的是,写的极富个性,笔触之间奔放豪迈,大气磅礴,传统的技巧和成法都被那种压抑不住的个性所掩盖,甚或可以说,落笔之中真有一种惊风雨、泣鬼神的气魄……
严嵩仔细地看题款,只落有“文长”二字,也不晓得是何方神圣,如此籍籍无名之辈,竟能有这等功力,国朝官吏诸人,包括专为皇上誊写诏书、敕令的书臣,也没有几个能比得上……
听着严嵩赞不绝口的点评,又见皇上虽未说话,却是频频点头,十分欣喜的样子,李春芳的心中突然闪过一丝灵光:当初皇上也是这样突然召自己和辅夏言、兵部尚书丁大夔至东暖阁觐见,拿出一柄宝剑让诸人“鉴赏”。结果,内阁和兵部都受到了皇上的申斥,俞大猷横空出世,皇上更决意要改革太祖高皇帝钦定并沿用至今的卫所军户制,幸被夏言冒死直谏所止,复设了营团军。莫非,皇上又要以此为由,决意对国朝某项制度进行改革了吗?又或是皇上又从某处现了一位如俞大猷那样的旷世奇才,要将他破格拔擢为朝廷所大用吗?那么,举荐之功便不能让严嵩一人独得了去,免得这样的旷世奇才被他罗致到自己的门下,成为日后一大劲敌……
想到这里,他悄悄地抬起头,恰好看见皇上正在看着自己,那双炯炯有神的天目似乎饱含深意,立刻心中为之一动,装出一副十分欣赏的样子,感慨不已地说:“纵横驰骋尺寸之间而豪气冲天,严阁老可谓一语以蔽之。依臣看来,综观国朝诸多方家,除了严阁老,大概无人能出其右……”
俞大猷之事,严嵩略有耳闻,却不知其中详情,自然没有想到这层意思,但一直与自己貌合神离的次辅李春芳能这样不加掩饰地吹捧书者,还巧妙地恭维了自己,使他不禁警醒起来:莫非李春芳这个老小子知晓内情?立刻装作惶恐的样子,连连摆手:“哪里,哪里,李阁老谬赞,嵩愧不敢当。嵩虽于书道下过些许工夫,但只是略窥门墙而已。而这位书者气势非凡,**四溢,当可不论书法而论书神,嵩万难与之相提并论……”
两位阁老如此凑趣,令朱厚?更是笑得合不拢嘴,仍拿眼睛盯着李春芳:“两位阁老既然都这么说,那便真是好字。张居正,把这幅字好生收起来,朕得空之时再好好赏玩。实话说与你们,这幅字仍是方才那位落第生员所做。不过,他纵有这般本事,竟也只能流落市井,靠卖字画为生,真是可惜可叹啊!”
皇上已经把话递到了嘴边上,而且李春芳既然已经想起了俞大猷之事,自然知道该怎么做,当即说道:“既是这样的风流儒雅之士,流落市井确是可惜。书画相通,此子书法如此神妙,想必也精通丹青之术,臣以为可诏选其入画院任待诏,扬其所长,一挽画院江河日下之颓风。”
唐宋以来,朝廷都设立有御用画院。明太祖朱元璋开国之初,也恢复了御用画院,将工于书画之人罗致其中,绘制宣扬君臣伦理关系,或帝王后妃肖像及日常行乐图,也创作山水和花鸟等题材的作品。明朝画院于宣德、成化、弘治年间最为兴盛,虽比不上唐代那样兴盛,也出过不少名噪一时的大画家,留下了许多佳作。不过,至正德以后,便逐渐消沉了下来,倒是在江南地区随着工商业比较达,进而带动了市井文化的展,琴棋书画等清雅之业也跟着兴盛了起来,比较著名的有浙派、吴派等。被人称为明朝第一却潦倒终生的戴进、以雄壮奇逸的笔墨风格著称一时的吴伟便是浙派巨匠;而人们熟知的“江南四大才子”唐伯虎、文征明等倾动天下的名画家,则是吴派的代表人物。这是闲话,略表即止。
朱厚?虽说对书画一窍不通,但他猜想,画画大概不同于做诗写文章,不需要生活积淀和人生感悟。进了画院,既能衣食无忧,心无旁骛地从事艺术创作,又能悉心揣摩皇宫里珍藏的历朝历代的艺术精品,对于徐渭书法、绘画技艺的提高大有裨益,怎么说也比街头卖字画为生更利于他的成长和展,这也是他苦心孤诣为徐渭谋划的晋身之阶。听李春芳这么说之后,当即点点头:“李阁老说的是。那就由你举荐他入画院吧。”
“臣遵旨。”李春芳躬身说道:“请皇上示下此子姓名。”
“此人姓……”朱厚?正要说出姓名,突然又打住了话头,说:“大凡有才之人都狂傲不逊,杜甫不是有诗说李白‘天子呼来不上船,自言臣是酒中仙’吗?朕还是先着人问问,若他有意入画院任职,再由你上疏举荐。若是不愿,也不好勉强他。”
皇上如此礼贤下士,令四大阁员不禁愕然,继而都大为感动。尤其是李春芳,亲眼目睹皇上对文武英才都是如此看重,更是心神激荡得难以名状,不过,对于皇上为何一再暗示自己,并指名由自己举荐,他还是有些疑惑。直到几天之后,他接到时任浙江学政的同乡王开林派亲信家人送来的密信,才终于明白了过来:原来皇上一直是在给自己留颜面啊!这固然是皇上为稳定朝局、避免严党及徐阶等人趁机兴风作浪,打击夏党的深远圣心,又何尝不是保护包括自己在内的一干能臣干员的浩荡天恩!
原来,高振东突然大驾莅临杭州,指名要调走生员徐渭的应试墨卷,让王开林有些诧异。不过,他起初以为这位高三爷是要罗织罪名,将那个胆敢阻挠镇抚司办差,还公开顶撞自己的狂生置于死地而后快,只是惊惧于这些镇抚司上差手段的毒辣,也没有再往深处去想。随后不久,那位曾经受命扰乱徐渭应考,最后还在徐渭时务策试卷上故意洒上墨汁的属吏莫名其妙地失踪了,而一些神色诡异、操京师口音之人时常在他学政衙门的周围游荡,不由得使他起了疑心。本想写信请教同乡李阁老,可是,高振东临回南京之时,曾给他打过招呼,调走墨卷一事不得泄露出去,又让他踌躇了。苦思苦想了好多天,他突然豁然开朗:这分明是镇抚司的那些皇家奴才设计的圈套!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除了镇抚司和他们背后的那些天杀的宦官阉寺,大概还有如今升任辅执掌朝政的严嵩老贼!而自己一个小小的三品学政,自然不够斤两令镇抚司乃至严嵩老贼如此大费周折大动干戈,正所谓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他们矛头直指之人,定是李阁老和已经退出内阁回府休养的夏阁老!联想到李阁老和夏阁老对待那些阉寺一贯不假辞色的态度,再联想到如今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波诿云诡的朝局,王开林顿时知道大事已然不妙了。
好在王开林此人颇讲义气,不枉李春芳这么多年来一直提携他这个同乡。想明白其中关节所在之后,他赶紧修书一封,将其中详情告知李春芳。这样的密信当然不敢使用驿递弛传,如此一来,就比镇抚司八百里加急直送大内慢了许多,直至皇上已经借题挥,谋定增开时务科大计,他的密信还在送往京师的路途之中!
这样的密信,李春芳自然看后付之一炬,任凭厂卫有通天之能也不可能探知其中内容。不过这样也好,朱厚?若是知道自己求才若渴,殷殷苦心只为大明江山社稷做万世之谋,竟被朝臣那样误解,只怕会气得死去活来……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