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在偏殿外门外的值殿监两名内侍赶紧走了进来,躬身应道:“奴才在!黄公公有何吩咐?”
黄锦厉声喝道:“把镇抚司、提刑司的奴才都给我叫来!”
徐阶忙叫了一声:“黄公公!”
黄锦一改往日的慈眉善目,冲着徐阶怒目圆睁:“徐阶!你想袒护这个目无君父的狂生吗?”
黄锦对自己这个内阁辅臣不尊称一声“老先生”,而是当众直呼姓名,徐阶心里十分恼怒,但他也知道跟这些阉寺没有什么道理好讲,只好压着火气说:“黄公公这是什么话?哪里就扯到什么袒护不袒护上去了?我只想提醒黄公公一句,杨继盛是新科进士、朝廷命官,要羁押他须得请旨才可。皇上如今还未圣裁决断,黄公公是否先不必劳动镇抚司、提刑司?”
黄锦再次大喝一声:“徐阶!你身为内阁辅臣,也该知道这几年来,皇上日夜操劳国事,过的都是些什么日子?别的不说,皇上哪一天二更之前就过寝!这样的好皇上,你在哪里见过?皇上已经被这个目无君父的狂生气得不行,你还要请旨,你是不是存心要将皇上气出病来?圣体若是有恙,你可担得起罪?”
嘉靖一朝对内官管束甚严,尤其是这两年吕芳退出司礼监之后,司礼监的地位更是一落千丈,徐阶还真没把黄锦这个糯米团子脾气的席秉笔兼提督东厂放在眼里,见他句句都把矛头对准了自己,也毫不示弱,冷冷地说:“不敢!我自是担不起此大罪。黄公公不经请旨便动用镇抚司、提刑司羁押朝廷命官,与朝廷规制、祖宗家法或有相悖之处。倘若因此激怒了皇上,以致圣体违和,这个罪,也不是什么人能担得起的!”
黄锦人虽憨直,但在深宫大内这座八卦炉里修炼了这么多年,而且爬到了内官第二人的高位,自然也不傻,听徐阶抬出了朝廷规制、祖宗家法,知道自己辩不过眼前这个小个子的内阁学士,就将眼睛盯着了还跪在地上愣的严嵩:“严阁老,你是揆,这可怎么说?”
严嵩仿佛如梦初醒,颤巍巍地爬了起来,却不回答黄锦的话,而是走到了还跪在地上的杨继盛面前:“杨继盛,我有几句话要问你,你要如实回话。”
“请阁老问,在下知无不言。”
“山东灾情,你从何而知?”
“回阁老,在下去年曾随翰林院彭大人去往山东巡回各地宣讲国朝大兴农务之善政,许多情形都是在下亲眼所见、亲耳所闻。”
严嵩知道,前年皇上提出“以粮为纲”的基本国策,在北方诸省大兴农务,遴选翰林院、国子监职官生员分付各地宣传朝廷善政,动员百姓垦殖拓荒,并采集民风,重点搜集农谚民谣,由通政使司会同翰林院、国子监辑录,仿照朝廷邸报、兵部塘报之例,以白话编成民报刊印天下,由各地农耕教谕为百姓讲授,力促农耕。实践证明,这个方法十分有效,对各地督促农耕起到了很大的推动作用,到了去年年初,朝廷便又效法此例,派人到刚刚从叛军手上收复的江南诸省和山东、河南部分州县宣讲国政,杨继盛大概就是被派往山东去的那一队,他所说的翰林院彭大人,是修撰彭时亨。此人是夏言于嘉靖二十年取中的进士,后入翰林院为庶吉士,嘉靖二十三年散馆被授予正七品编修之职,好象带队去山东的,正是此人。正是因为宣讲农务卓有劳绩,才在今年年初被升为从六品修撰。
严嵩沉吟着说:“既然是你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为何当时不上奏朝廷?”
“回阁老,在下当时确有此意,彭大人说在下只是一个监生,尚未出仕为官,不宜向朝廷上呈奏疏,还是由他上奏较为适宜。”
“你说彭时亨答应由他领衔上奏,朝廷为何却没有接到他的奏疏?”
“回阁老,今年年初,在下也曾以之相询于彭大人。可彭大人语焉不详,其中详情在下便不得而知。”
“从去年受灾至今年此时,已达半年之久,山东各级衙门却未有片纸至大内,也未有公文呈报内阁。那么,山东通省那么多的官员,还有都察院山东道监察御史,还有朝廷派驻山东的巡按御史,缘何都缄口不言?”
“回阁老,阁老说的这些,在下更是一无所知,无法回话。”
“翰林院、国子监分赴诸省宣讲农政要务,自去年十月起便都6续回京复命,你大概也是那时候回京的吧?”
“是。在下是去年十月二十八日随彭大人启程,至十一月二十日抵达京师。”
生死悬于一线,却还能如此从容淡定,坦然作答,严嵩也不禁暗暗佩服这个二十郎当岁的年轻人的勇气,心里微微叹了一声,又接着问道:“那么,山东受灾县份去岁秋冬及今年春荒之情状,你又从何得知?”
跪满一地的新科进士人群前排,有人身子猛地晃了一晃,正是那位被徐阶和田仰内定为一甲二名榜眼郎的山东济南府举子殷士儋。
这一幕自然落在了严嵩的眼前,但他仿佛没有看见似的,仍盯着杨继盛,静静地等着他的回答。
杨继盛也很明显地犹豫了一下,才应道:“回阁老,是在下听曾到过山东莱州附近的商贾旅人所说。”
“可知此人姓名?”
“回阁老,萍水相逢,在下未曾打问这般清楚。”
“那么,你所说的便是道听途说之言了。”严嵩突然厉声喝道:“杨继盛,皇上体仁爱民之心如甘霖普降,地方安定平和,民风日益淳厚,哪有你所说的那样的事!你竟敢拿道途之言来玷污圣听,亵渎圣聪;还绘出那样的逆画诽谤朝廷,诽谤君父,你可知罪?!”
“阁老!”杨继盛不甘示弱地昂起了头:“在下去岁已对莱州受灾之情有所了解,故此才有心向过往商旅打问,并非要拿道途之言来玷污圣听,亵渎圣聪;更无绘制逆画诽谤朝廷,诽谤君父之意!”
严嵩不再面向杨继盛,而是将头转向了涨红着脸站在一边的黄锦:“黄公公,事情大致已经清楚了。杨继盛多方搜集不实之言,诬蔑皇上圣明之治,罪大恶极,不可名状!”
黄锦一直不明白严嵩为何还要那样和颜悦色地盘问杨继盛那么多废话,但严嵩毕竟是内阁辅,比徐阶的身份要尊贵许多,他也不敢轻易打断严嵩问话。到了此刻,他终于明白了过来,厉声说:“有心为之便是早有异心;道听途说便是谣言惑众!来人啊!”
提刑司就设在宫里,接到值殿监内侍的传唤之后迅即赶来,此刻已大致知道生了何事,正在殿外待命,听到黄锦一声令下,七、八个手提棍棒、皮鞭和镣铐的掌刑太监立刻扑了进来。
黄锦指着了跪在地上的杨继盛:“把这个目无君父、妖言惑众的家伙给我锁了!”
两名提着脚镣手铐的掌刑太监扑向了杨继盛,一左一右将他抓了起来,环形的铁链先套住了他的脖子,接着一紧,一把铜锁紧扣着脖子咔嚓一声锁上了。铁链的下端便是手铐,飞快地铐住了杨继盛的双手,也咔嚓一声锁上了。
杨继盛拼命挣扎着,无奈怎么也挣脱不了提刑司太监那十分专业的抓人手法,他用力将头探向了严嵩,愤然抗议道:“辅大人,受赐宫服礼冠我已是朝廷命官,请依《大明律》待我!”
严嵩叹了口气:“本辅也想依《大明律》待你,奈何这些公公是宫里的人,向由司礼监掌管,本辅话,他们也未见得会听……”
杨继盛脸色一下子变得刷白,怔怔地望着慈眉善目的严嵩,似乎不明白他身为内阁辅,何以竟会如此无耻,当众说出这样推卸责任、谄媚于阉寺的话!
见杨继盛不再挣扎,另一个掌刑太监蹲了下来,先将一只环形脚镣套住了他的左脚,再将另一只环形脚镣套住了他的右脚,两只脚镣间的铁链不足五寸,还被一把大锁咔嚓一声也锁上了。
这一套脚镣手铐便是有名的“虎狼套”,在刑部和各省府州县衙门本是用来对付江洋大盗的,无论何人,本事再大,上了这一套刑具便寸步难逃。可在提刑司和镇抚司却专用它来锁拿皇上厌恶的官员,名称也改了,叫做“金步摇”:一是因为从头到脚全身都披满了锁链,每走一步就会当啷出清脆的响声;二是因为手脚全铐在一起,两只脚镣间被锁链牵着只能一步一步挪动,走起路来就象女人的金莲碎步,因而得了这个雅名。用意十分阴损,就是要侮辱那些以清流自居的官员。前些年那些不晓事的臣子们为礼仪之事、修道之事,经常跟主子闹,这套刑具没少锁拿过人;这两年里倒是很少再有这样的事,这套刑具也就尘封了许久,没想到今日又派上了用场!
身穿四品中官服饰的提刑司掌印太监兴许是看杨继盛如此大胆,把皇上和黄公公都气成那个样子,却还在嘴硬,施了一个眼色。两个提刑司太监立刻会意,将他从后面提了起来,一个人跳了出来,使劲抽了他两个耳光:“给我闭嘴!大殿之上,哪有你这芝麻绿豆官说话的份!”
一股鲜血立刻从杨继盛的嘴角流了下来,他愤怒地说:“我是朝廷命官,如何却不能在大殿上说话?”
那个太监见他还在抗辩,又狠狠的两个耳光抽过去:“再敢多嘴,立时打死!”
杨继盛的头反而扬的更高了:“我是大明的臣子,忠言已上达天听,虽死何憾!”
提刑司掌印太监怒极反笑:“好好好,有种!真有种!”一挥手,又有几个太监扑了上来,对杨继盛拳打脚踢。
尽管杨继盛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可他毕竟是个单薄赢弱的书生,怎能经得起那帮如狼似虎,心狠手辣的掌刑太监的摧残,很快就被打得遍体鳞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