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严世蕃指点贺兰石开出了银票,但如何才能把银票送给皇上却让他十分头疼——要知道,天子富有四海,哪能看得上这区区十万两银子?若是皇上动怒,翻脸无情,贺兰石便是第二个沈万山!直到皇上提及变卖户部库藏贡品之事,才让他找到了这个机会,暗号给贺兰石。只是连他自己也没有想到,贺兰石能这么准确无误地领会自己的意思,还把话说得如此恳切又如此滴水不漏,心里不由得一声赞叹:有这般本事,难怪他贺兰石能从诸多商贾贩夫中脱颖而出,纵横官商两界无往而不利!
此外,贺兰石刚才奏对之时说严世蕃曾向自己提说过变卖贡品一事,不用说是在皇上面前帮他美言,说他能为君分忧。于情于利,严世蕃都不能不投桃报李。于是,他当即站了起来,愤愤然地说:“贺兰石!皇上此举不惟是解决目下国朝财政难局,更是要为我大明立一可法万世之律令规制,教诲后世人君节用爱民,与你们这些理财官员是否尽心王事有何干系?如此穿凿附会,简直有辱圣心远谟!还拿出自家的银子来抵罪!皇上至正光明,朝廷律令如山,你若真有玩懈怠职之罪,又岂是些许银钱所能折抵的!身为人臣,竟做出这等可笑复又可恨之事,,还不快快向皇上请罪!”
朱厚熜可不知道严世蕃是在跟贺兰石唱双簧,只觉得严世蕃的话恰恰说中了自己的心声,便赞许地看了他一眼,感慨地说:“东楼说的不错。人无百年命,常怀千岁忧,朕身为天子,不能不为我大明家国社稷、天下苍生做万世之谋啊!不过,东楼,你也不必求全苛责,贺兰石也是一番好意,朕能领会得。”
他随手将银票放在了几案上,伸手将贺兰石扶了起来,继续说道:“你的顾虑,朕其实也曾有过;更有不少朝臣上疏劝谏,说是折价变卖贡品有损天家体面、朝廷威仪。这么多年以来,朝廷开征贡品,各地贡户民众不胜劳扰,往往因为完贡而倾家荡产,更禁不住各级贪官墨吏层层加码,被逼得卖儿鬻女、逃亡自尽。可是,谁曾想过,贡户民众用命换来的这些贡品却积压在户部仓场之中,虫蛀鼠咬,日渐腐坏,每年户部上报损耗都有好几十万两银子,当日商议此事,马阁老曾说过一句话‘这都是我大明百姓的血汗钱’,说得好啊!既然是我大明百姓的血汗钱,朕就不能只图了自己的面子,就白白地糟蹋了那数以百万计的民脂民膏!是故,朕命户部有司一方面清理各地的贡赋,当免则免,能减就减,尽可能地不再扰民害民;另一方面清点库藏,将那些长年积压于仓场之中的贡品估价变卖。如今朝廷正在大力推行工业革命,需要国家投资的地方很多,那些贡品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不正得其所?”
接着,他拍了拍贺兰石的肩膀,恳切地说:“你们这些理财官员这些年里也着实辛苦了,就拿你贺兰石来说,一个开民市的建议,每年就为朝廷增加赋税收入上百万两银子,各地百姓因民市兴盛而得到的好处更是不可估量,可谓为国家做出了巨大贡献,方才又提出了通商西域的建议,又能给国家开辟一大财源,并给百姓和退役兵士带来颇多实惠,更可谓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社稷之谋。这些事情朕心中都有数,你就不必妄自猜度,过于自责了。”
贺兰石刚才的悲痛完全是装出来的,但此刻,却真的哽咽了:“皇上如此爱惜百姓、体恤微臣,微臣纵然肝脑涂地,也难报之于万一……”
“呵呵,尽心王事,为国效力,就是回报了朕,也不必这么说什么肝脑涂地的话。不过,”朱厚熜话锋一转,说:“既然说到这里,朕就又要说你两句了,其实也是说你们晋商的。方才朕说过,徽商只是对乌纱帽和红绣鞋舍得花银子,可那是以前。这两年里,他们眼见着丝绸在南洋那边卖得好,每亩桑田产的桑养蚕缫丝,收益本就比稻田高,朕又下旨,对新改的桑田仍按稻田起课征税,不许增加赋税,他们瞅准了这个财的良机,就都拿出从南洋那边海市赚回来的银子买田改种桑苗、雇佣百姓养蚕缫丝,还开了许多丝绸作坊,不但自家大大地了财,更有助于朝廷‘改稻为桑’的国策推行,朝廷、商人、百姓三方受益,还带动了江南丝织棉纺业和许多相关行业蓬勃展,各处城镇市集也日益繁盛。你们晋商怎么就不学着点呢?赚的银子不是买房子置地,就是窖藏起来留给儿孙,于国计民生是百无一用。若是你们也能象徽商一样大办实业,推动国家经济大力展,或许朕就不必行此下策了。”
贺兰石嗫嚅着说:“皇上,鄙乡山西一向地瘠民贫,无法改种桑田……”
“地分南北,气候不同,物产各异,朕这么说可不是让你们一股脑地都去种桑养蚕,不过是举个例子启你而已。要说你山西地瘠民贫,实因你们身在宝山而不识啊!”朱厚熜说:“其实,上苍对各地百姓都是公平的,就拿你们山西来说,多山干旱,不适宜种粮,可你们地下有矿藏,煤炭储量丰富,如今朝廷推行工业革命,蒸汽机大用于各行各业,各地对煤炭的需求剧增,价钱也是日益上涨,你们为何还是无动于衷,眼看着这财的大好良机白白错失?朕闻说马阁老让山西巡抚衙门出面动员你们晋商投资煤矿,应寥寥,不得不硬性摊派,还把许多有头有脸的富商关在巡抚衙门的后堂里,每餐只给两个窝头一碗凉水,连咸菜都不给,折腾了三天那些福商熬不住了才肯签字画押,认了名下的股份。明明是一件两全其美的大好事,却办成这个样子,朕都哭笑不得。”
贺兰石信誓旦旦地说:“皇上,微臣这就去信给各位相与的同乡商贾,让他们谨遵朝廷号令,主动认购煤矿的股份。微臣自己也当做出表率。”
朱厚熜一哂:“又把朕的意思理解得偏颇了。信是要去的,却不只是让他们掏银子,而是要把道理给他们讲清楚,让他们明白兴办实业、以钱生钱的道理,都能踊跃地把窖藏起来留给儿孙的钱拿来投资,也并不只是投资开矿,还要多动动脑筋,想些赚钱的法子。”
略微停顿了一下,朱厚熜又正色说道:“那些读书人常说一句话,叫‘留心处处皆学问’,你们商人想必也明白,只要留心,商机俯拾皆是。比如说,你们山西干旱少雨,又多山地,种粮食作物产量不高,也只有小米和土豆还能种植,却也未必就不能种植其他经济作物。朕记得《三国志通俗演义》的作罗贯中的故乡就在你们山西的太原府清徐县,那里自汉朝而始就盛产葡萄,却因容易腐烂而无法外销,也就无法广为种植。你们商队去西域,只要延请胡人技师,把西域葡萄酿酒的技术引到你们山西,用葡萄酿酒,清徐葡萄无法大面积种植的问题不就解决了吗?而且,自盛唐而始,就有‘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征人马上催’的佳句传世,历朝历代,官绅豪富对西域葡萄酒都十分喜欢,重金难求,你们研制开出我大明的葡萄酒,即便质量不及西域所产的葡萄酒,却无长途贩运的花费,价格上就占了很大的优势,寻常百姓家也买得起,销路肯定不错。即便你们担心酿酒投资太大,或有风险,哪怕将西域制作葡萄干的技术学到,亦能解决清徐葡萄无法长久存放的问题,也不失为一财的法门。是以你们日后去西域通商,不单是要将我大明的丝绸、瓷器等物货于西番胡人,将西域所产的稀罕物事贩回中原售卖,还要把西域特有的农工百业技术引进回来,这便是朕对你们的第二个要求。”
看着越说越兴奋,如今已激动地站了起来,满面红光、口沫飞溅的皇上,贺兰石怔怔地说:“这哪里是什么要求,分明是皇上指点我们财的捷径啊!皇上若是从商,哪有我们这些人的活路……”
说完之后,贺兰石突然意识到自己被皇上的话所感染,不禁在君前失态,出言无状,犯下了不赦之罪,赶紧跪地,口称“死罪死罪”。
其实,他并不知道,自己这句话恰好挠到了皇上的痒处,朱厚熜大笑起来:“哈哈哈,贺兰石在取笑朕啊!其实,朕就是那战国之时的赵括,只会纸上谈兵,出出点子启启你们,真要下海去做生意,定会赔个血本无归。如今国家推行工业革命,大力展商品经济,你们生逢其时,当借此东风,货殖南北,大办实业,促进国民经济良性展。古人云,弄潮儿向潮头立,朕希望你们晋商和徽商两大商帮能一如既往地得风气之先河,做我大明工业革命的弄潮儿,做实业兴国的先行!
贺兰石一时还不能完全理解皇上的意思,但皇上对他们商人寄予的殷切厚望令他十分感动而又十分激动,当即跪了下来,慷慨激昂地表示:“微臣誓不负圣心厚望,愿做我大明工业革命、实业兴国的马前卒!”
“好好好!”连声称赞之后,朱厚熜说:“本是要听你的建议的,谁曾想竟成了朕在唱独角戏,就权当是抛砖引玉,你还有什么好的想法,都说出来,集思广益嘛!”
贺兰石有大事要奏请皇上恩准,一直在等合适的机会,见皇上说的兴起,心情也是大好,便觉得火候已到,欠欠身就要说出来,却在张口的一瞬间又犹豫了:“回皇上,其实微臣还有一个建议,却不知道当说不当说。”
朱厚熜笑道:“你是商贾出身,讲究真金白银地打交道,说话又何必拐弯抹角?在朕的跟前,有什么就说什么,说错了朕也不会以言治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