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了半天的闷气,朱厚熜终于从自怨自尤的情绪中挣扎出来,冷笑一声:“好啊!朕这般苦心孤诣,不惜冒死前来草原做客,委曲求全地与各部汗王周旋,即便算不上解衣衣之推食食之,单说馈赠各部的礼物一项都够大内两年开销了,不能说朕没有做到仁至义尽,可他们还是要跟朕过不去,抓住一点小疵就大做文章,将汉蒙两族再次推向战火!他们要逆天而行,自寻死路,那就怪不得朕了!俞大猷!”
朱厚熜刚才一直犹豫不决,俞大猷以为皇上又犯了妇人之仁的老毛病,心里万分着急,正在寻思着如何劝谏,此刻听皇上这样严肃地点到自己的名字,再看皇上的脸上写满了肃杀之色,情知皇上已经下定了决心,忙响亮地应了一声:“臣在!”
“你们一直抱怨西北承平无事,没有你们大显身手的机会,经常闹着要去蓟镇、辽东打兀良哈和土蛮,眼下正好是一个天赐良机,让你可以实战检验你一手打造出的混成旅。圈在厩里两年,是骡子是马,也该拉出来溜一溜了!你与杨博即刻召集营以上军官开会,通报敌情,分配作战任务。明天全军仍按原定计划行军,无事便罢,一旦敌军来袭,各部按原定计划迎战。”
朱厚熜斩钉截铁地说:“我们不打第一枪,但若是有人敢加一矢于我大明,我们绝对不会束手待毙!”
“臣遵旨!”俞大猷兴奋不已地说:“他们不来则已,胆敢来犯,臣与全军将士定叫他们有来无回!”
“明天一早,由各营营长分别向所部做战前动员,告诉每一个人,此战关乎我大明百年国运,胜则可保大明万里北疆承平无事,败则大家都无法平安返回家乡,望大家戮力同心,奋勇杀敌,打出我大明国威军威!”
“是!”俞大猷说:“皇上,臣可否询问赤列都几句话?”
赤列都知道,俞大猷是想从自己嘴里套问出亦不刺将军的作战部署,立刻警觉了起来。
对于他来说,将亦不刺将军要攻打明军的消息透露给他们是感激于大明皇帝的宽厚仁慈;但若是把亦不刺将军的作战部署再告诉他们,明军就可以提前做出相应的部署,这样做无异于出卖自己的同胞,把自己的同胞推向死亡的深渊。对于一位蒙古武士来说,这是宁可一死也绝对不会答应的。
朱厚熜摇了摇头,说:“不必了。赤列都知道不知道具体的作战部署暂且不论,他能把亦不刺将军要攻打我们的消息透露给我们,还告诉了我们敌人的兵力,已经是违背了他的本心,对我们的帮助也已经非常之大,你就不要再难为他了。”
清楚地看到赤列都的眼神由戒备变成了感激,俞大猷尴尬地一笑:“那么,臣可否派人与驻守图黑川的二师三团联系,让他们火进兵,接应我军南返。请皇上示下。”
朱厚熜想了想,说:“也不必了。一来亦不刺带兵多年,精通韬略,不会想不到那边还有我们的一个团,势必要分出一部兵力牵制他们增援;还会派人截杀我军信使,这样就暴露了我们已经知晓他们的阴谋;二来他纠集起的所谓各部联军拢共不到万人的兵力,还要分出部分兵力牵制二师三团,能用来攻打我们的兵力顶多七八千人,这么点兵力,未必就能够赢得了我们的混成旅,何必兴师动众,非要三团赶来参战?若是三团因救驾心切,仓促进兵,途中遭遇敌人的伏击,徒增我军伤亡,朕又于心何忍?”
俞大猷为难地说:“请皇上恕臣多言。毕竟敌人要比我们多出两三千人,而且,混成旅尚未经过实战检验,各部能否默契配合、协调一致,臣不敢妄言欺君。诚如皇上所言,敌方定会派游骑截杀我方信使,但臣以为,多派几名信使,分抄小路赶往图黑川,仰赖皇上洪福齐天,一定有人能把消息送到三团。一则命他们赶来救驾;二则命他们火将军情急报传递下去,着我驻守大同各军加强戒备,以防不测。至于三团会否遭遇敌人伏击,臣也不敢断言有无,然则我明军将士,身死国难,义不容辞!”
因为有赤列都这个外人在场,还有一层顾虑俞大猷怎么也说不出口,那就是那支蒙古各部联军的强悍战力令他十分担心。
虽说那支联军是亦不刺临时纠集起来的,但是,绝对不能把他们看成是一群乌合之众。蒙古铁骑的英雄善战,是所有对手都不能等闲视之的;更何况,参加联军的许多人是前来参加那达慕大会的蒙古各部的勇士,个个身强力壮、弓马娴熟,在一场短促突击的战斗中,个人战力的强悍,完全弥补因彼此不相统属造成的沟通不畅、指挥失灵的缺陷。
此外,那支联军的主力,是亦不刺翁吉亦惕部的三千兵马。当年的京师保卫战,戚继光带着营团军精锐骑营回师京城,与亦不刺麾下的翁吉亦惕部兵马在朝阳门血战半日,斗了个旗鼓相当,如果不是因为俺答下了撤军令,明朝最年轻的一代将星就坠落在朝阳门下了。战后,戚继光曾亲口对俞大猷说过:“北虏之强,名不虚传!”——能让一向自视甚高、从不轻易服人的戚继光由衷钦佩的敌人,该是何等强悍的对手!此次前来草原做客,宴饮谈笑之时,俺答又亲口对明朝君臣说过,亦不刺统率下的翁吉亦惕部和巴鲁赤思部堪称土默特部的精锐之师,五千将士全部选拔自幼弓马娴熟,追随俺答转战草原,号令严明,进退有序,屡屡立下卓著战功。面对如此劲敌,怎能不让俞大猷万般小心,何况圣驾就在军中,一旦有事,后果不堪设想……
朱厚熜却不知道俞大猷在想些什么,兀自笑道:“顺义王及土默特部并未参与此事,不会趁乱攻打大同。即便他们有所异动,眼下大同附近驻扎着我军近三十万兵马,又有李阁老、曾部堂坐镇指挥,能有什么不测?你所说的传递军情只是一个借口而已。其实还是担心以现有兵力无法战胜亦不刺纠集起的各部联军吧。怎么,他们比你手头上的兵力多出两三千人,你就怕了?当年哪个在德胜门下,以区区数千将士抗击鞑靼十万铁骑的俞大猷哪儿去了?莫非你忘了朕当日决意只留五千人护卫,与你讨论过的成祖文皇帝五次北征的成败得失?”
俞大猷听皇上提起那天的君臣讨论,心里不禁苦笑一声:当日高谈阔论是一回事,真正事到临头却又是另一回事,圣驾不在军中,别说是来敌比我军多出两三千人,就算是多出两三万人又能怎么样?大不了就象戚元敬曾说过的那样,打一场舍命之战,拼着一腔热血报效朝廷,任敌人有千军万马,我只拼死杀贼也就是了。可是,全军将士都可以舍出性命保家卫国,你皇上身系社稷存续、万民福祉,难道也能轻易舍出性命吗?
他为难地说:“回皇上,臣不是怕,而是……而是……”
同样因为有赤列都这个外人在场,俞大猷也不能象平日那样抗颜直谏,只能将已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朱厚熜正色说道:“志辅,朕这么做,还有一层用意。你是一个军人,应该明白,对于那些崇尚武力的人来说,最有效的办法就是堂堂正正地战而胜之,如此才能达到以武止戈、天下太平的目的。亦不刺麾下的翁吉亦惕部和巴鲁赤思部堪称土默特部的精锐之师,如果我们能战而胜之,有他们的前车之鉴,其他各部日后再想要轻举妄动,就先得要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哪个本事!这就是朕刚才为什么说此战获胜,就能赢得我大明万里北疆承平无事的道理!”
不知不觉中,他提高了声调,语气也变得无比激越:“我们就是要用同等甚至比他们还要少的兵力来战胜他们,让蒙古各部之中那些对我大明一直虎视眈眈的人明白一个事实——今日之明军,已不再是往日那支怯懦无能任人宰割的军队;今日之大明,也不再是往日那个孱弱衰败任人欺凌的国家!任何人敢明犯大明天威,就要付出惨痛的代价!”
被皇上那无比的自信和冲天的豪气所感染,俞大猷知道此刻再说什么都显得多余,立正向朱厚熜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简短而有力地说:“臣及全军五千将士誓死不辜圣心厚望,不辱军人使命!”
“去吧!”朱厚熜感慨地说:“但使龙城飞将在,不使胡马度阴山。朕相信,大明军人一定不会让朕失望,不会让我大明的天下苍生失望!”
俞大猷衔命而去之后,朱厚熜转头对赤列都说:“朕知道你将这天大的消息告诉朕,不是为了讨得朕的赏赐,朕也就不说如何褒奖你的话了。但你这么做,已将亦不刺和他的党羽得罪到了死处。为了你和玉苏的安全起见,你们现在还不能走,就先待在我军大营之中,等朕打完了眼下这一仗,再替你周全谋划一条出路。”
见赤列都怔怔地看着自己,没有应声,朱厚熜以为他是责怪自己违背诺言,叹了口气,说:“玉苏当初被顺义王夫妇骗着嫁给朕,是为了换来汉蒙两族和平和翁吉亦惕部全体部民的安定生活。你刚才也说过,如果让她知道她做出了那么大的牺牲,却还是未能使亦不刺醒悟,也没有为翁吉亦惕部换来和平,她一定会非常伤心,需要你的安慰……”
其实,朱厚熜并不知道,此刻赤列都的心中已是纷乱如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