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熜说:“顺义王想必也知道,此物名曰千里眼。朕为何将它赐给你,你当真不明白吗?”
“回皇上,小王愚钝,不敢妄测圣意。”
朱厚熜说:“请顺义王站起来,且随朕出去走走。”
俺答不明就里,也只得老老实实站了起来,跟着朱厚熜走出了大营。俞大猷等人紧随其后,一同来到营门外,踩着满地的泥泞,攀上了北边的一处小山丘上。
迎着俺答越来越厚重的疑惑眼神,朱厚熜缓缓地说:“朕要赐给你的万里河山,就在这千里眼中。请顺义王拿着它,往远处去看。
俺答举起望远镜,四下里看去,只见蒙蒙细雨中的草原越显得四野苍茫,一望无垠。等他的视线转到南方的时候,守卫在明军大营门口的兵士们脸上那愤怒的表情和喷火的眼神又让他身不由己地打了一个寒噤。
就在这个时候,突然有一股力量从望远镜的镜筒处传了过来,将他手中的望远镜拨到了旁边。俺答忙移开了眼睛来看,只见身旁的朱厚熜淡淡地说:“这边就不用看了。你们蒙古人一直在北方草原上生活,逐水草而生,若是迁居内地,去寒凉而就炎热,必然无法适应;且关内以农耕为本,不适宜放牧游猎,你们更无以为生,反而容易失去草原男儿的本性,酿成祸乱,对你我汉蒙两族都不是一件好事情。”
见俺答似乎还有些懵懵懂懂,朱厚熜说道:“古人云,顺天昌,逆天亡。天之所兴,孰能抑之;天之所废,孰能举之?昔天命赵宋君主天下,历十余世至三百年前,君昏臣奸,国衰势弱,天厌其德,遂命你们黄金家族的元世祖忽必烈皇帝起于草原而入中原为天下主,君主中国近百年。然其不明先王之道,惟任一己之私,部院寺司及各州郡官吏皆以蒙古人色目人为长,汉人有贤能之士也不能用之,非公天下爱民图治之心,致使汉人离心离德,灾荒不断,群雄蜂起,只历数世,天又厌之,命我太祖高皇帝崛起于草莽之间,取天下于群雄之手。此皆天命所归,非人力所能违抗。顺义王乃是草原百年难遇的一代英豪共主,雄才大略,自然不会逆天命而为。”
俺答头上冷汗潺潺而出,忙躬身施礼,惊慌失措地说:“小王断然没有与天朝为敌之心、南下牧马之志,请皇上明察。”
见他如此诚惶诚恐,朱厚熜微微一笑,转移了话题,问道:“那么,顺义王可曾看见了万里河山?”
俺答恍然大悟,忙说:“小王明白了。扎答阑部合撒尔一贯反对归顺天朝,又忤逆天恩,唆使逆贼亦不刺对抗天朝;其子扎勒黑还亲率其部数千之众袭击圣驾,狼子野心,已是路人皆知。小王愿率鄙部为前锋,引导王师征讨逆贼。”
早在得知扎答阑部有人参与亦不刺的阴谋之后,俺答就打起了将祸水引向扎答阑部的念头。据他的分析,明朝皇帝不顾朝臣反对,屈尊降贵巡幸草原,极尽羁縻笼络之能事,虽然如愿以偿地与各部缔结了盟约,却在回师途中生了袭击圣驾之事,这无疑是被重重地掴了一记响亮的耳光。为了挽回自己的颜面,维护天朝上国的尊严,平息朝野上下的哓哓众口,他势必要倾全国之力举兵北征。可是,他又公开赦免了亦不刺的罪行,显然是不想与土默特部翻脸。那么,当然是要拿一直反对汉蒙两族结盟修好的扎答阑部出气泄愤了。
对俺答来说,勾结汉人攻打其他部落固然有损自己的声誉,但是,不这么做,他又能怎么样?以今日明军之声威兵势,他已经没有自信能战而胜之。此外,扎答阑部长期占据豁尔豁纳黑川等广袤富饶之地,那丰富的兵源、肥美的草场,以及众多的奴隶和数不清的牛羊牲畜令他垂涎已久,只不过是因为此前一直与明朝交恶,不敢两面用兵而已。如果能以此为契机,与明军并力西向,一举灭掉扎答阑部,自然能分得大量的战利品。这么做既能讨好明朝,避免了明朝皇帝将怒火宣泄到土默特部的头上;又能壮大自己的实力,将土默特部的势力范围扩展到草原西边的豁尔豁纳黑川,可谓一举两得,又何乐而不为呢?
可是,出乎俺答意料的是,听了他的话,朱厚熜却摇摇头,说:“朕承天命,主宰生民,惟体天心为治,海内海外,一视同仁,天下一统,无分华夷,朕皆推赤心以诚待之,来不拒,去则不追,使万方生民皆有安身立命之所,加之朕曾亲口向两族人民郑重承诺,永不再提北征之议,使汉蒙两族将士永不再受征伐之苦,两族人民永不再有杀戮之祸,都能安居乐业,永享太平盛世。所以,朕无法违背诺言,举兵北伐。”
如意算盘落空,俺答不免有些遗憾,张开嘴正要说些什么,就听朱厚熜又说道:“不过,自从退出中原之后,两百年来,草原各部甲胄不离身,弓刀不离手,东迁西徙,纷争不休,老不得终其年,少不得安其所,民众早已苦不堪言,翘期盼有人能秉承成吉思汗之大志,结束这混乱不堪的局面。放眼今日之草原,能平定内乱、一统各部,舍顺义王其谁?顺义王身为黄金家族的继承人,理应高举白色鹰旗,将两百年来陷入四分五裂之中的草原重新归于统一,为各部民众开创一个安定富庶之盛世。只要顺义王能上顺天心,下察民声,平定内乱,一统各部,我大明朝愿封顺义王为草原之主,统辖诸部。朕主中国,顺义王主草原,彼此使命往来,永世相与和好,岂不美哉!”
其实,祸水西引也是朱厚熜的如意算盘,可谓与俺答心意相通,一拍即合。甚至,比俺答还要早那么一会儿——当看到亦不刺亮出成吉思汗的白色鹰旗之后,他就打定主意要以成吉思汗的名义,把蒙古各部的剽掠之欲引向别处。
游牧民族生活在马背上,逐水草而居,以游牧渔猎为生,每一个人都是战士,随时准备进攻、杀戮和掠夺。掠夺是他们的一种生产方式,是他们的正业。因此,掠夺和杀戮对于游牧民族来说并不是不道德的行为,相反被认为是一种英勇行为,人们经常将被他杀死的异族人或敌人的头颅挂在帐篷外炫耀。而四野蛮荒,唯有中原大地繁华富庶,草原各部一直对之垂涎已久,哪里愿意放着眼前的肥肉不吃,去啃食之无味的一根鸡肋?不过,有亦不刺这一前车之鉴,想必他们也该知道,大明王朝已不再是昔日的那块肥肉,而是一块坚硬的磐石,想要鲸吞蚕食,连大牙都会磕掉!
身为成吉思汗的后裔、黄金家族的继承人,俺答又何尝不想一统草原,再现成吉思汗昔日辉煌?但他也不是傻子,岂能看不出来这是明朝驱虎吞狼之计,想不动一兵一卒而坐收渔翁之利,更有可能会趁着他们土默特部和扎答阑部内斗之际出兵征伐,一举臣服草原各部!如此机心智谋,已比自己祸水西引不知道要高明了多少倍!因此,他假装为难地说:“扎答阑部素有勇武刚猛著称,又据地利之险,以鄙部绵薄之力,难以一鼓全歼逆贼,皇上可否派兵助鄙部一臂之力?”
朱厚熜还是摇头说道:“草原各部之间的纷争,岂容我们汉人插手?即便顺义王借助外人之力而一统草原,也难令各部心悦诚服,惟命是从。为了顺义王日后能号令群雄,朕还是不要多此一举的好!”
俺答心中一喜,却假装惋惜地说:“皇上这么说,真让小王无地自容。但若无天朝王师之助,小王担心难以克收全功……”
朱厚熜苦笑道:“顺义王这是在难为朕啊!朕身为天子,一言九鼎,怎能违背誓言,招致天谴?不过,朕前日接到朝廷转呈奏疏,得知各地今春庄稼长势喜人,想必是个大熟之年。贵部如需粮秣,我朝倒可以优惠价格敞开供应,一应开销,贵部也可用牛羊马匹折价偿付。”
这已经是天大的优惠条件了,再加上玉苏当日请准明朝皇帝的圣旨,将铁器等物敞开向蒙古各部供应,军械兵器也不会缺乏,俺答当即表态说:“时下正值盛夏,暑热未消,战马不耐长途奔袭,况且扎答阑部实力雄厚,如果仓促进兵,反于皇上讨逆之大业不利,小王恳请皇上恩准鄙部一边吊驯马匹,一边整军备战,等准备充分之后再行兵事,少则一年,至多不过两年,小王就能将合撒尔、扎勒黑等逆贼擒获,献俘阕下,为皇上报今日圣驾被袭之奇耻大辱,也为草原除掉他父子二人这一对元凶巨恶!”
“好!”朱厚熜击节叹道:“朕再次指天为誓,不得顺义王之请,明军不入草原百里,如违此誓,神人共弃!”
俺答愣了一会儿,突然又跪了下来,戟指向天,大声说:“孛儿只斤氏俺答在此向长生天誓,土默特部上下愿做皇上忠实的臣仆,为皇上冲锋陷阵,挡住横飞的箭矢;为皇上冲锋陷阵,取来仇人的级;为皇上冲锋陷阵,献上美女骏马。如违此誓,甘愿接受长生天的严惩!”
朱厚熜双手搀扶起了俺答,指着苍茫的远方,笑着说:“草原上的好汉都是成吉思汗的子孙,有草原一样宽广的胸襟和吞食天地的气魄,要知道,天下之大,又岂止蒙古草原与中原大地,朕希望有朝一日,能亲眼看到白色鹰旗再度飘扬在多瑙河畔!”
尽管不敢确定明朝皇帝所说的“多瑙河”是否指的是当年拔都汗王曾经征服过的西方大海,但俺答依然被明朝皇帝话语之中的豪气所感染了,慷慨激昂地说:“愿为皇上做马前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