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有朱厚熜和吕芳这么一打岔,气氛缓和了不少,及至进了被临时辟为行宫的座舱,朱厚熜吩咐给诸位臣子赐座看茶之时,无论君臣之间,还是夏言和严嵩两人之间,就都是一派和睦友善、其乐融融的景象了。
品着香茗,朱厚熜说:“出京以来,朕一直闭关清修,把诸般政务都委与严阁老和马阁老,还有京城那边的李阁老、徐阁老,倒也没出什么大事。惟是江南这边,真可谓是好戏连台啊!肃卿,你奉旨巡视江南几个大府,把所见所闻给诸位阁老简要地说一说。”
皇上开口就抛出了这么大的题目,令在场诸人都是一凛。夏言更是不由得紧张了起来:皇上的言下之意,出京近两个月来,竟没有召见过严嵩。那么,明上谕,专程把自己从南京召到仪征,是要与自己一同商议那几件大事了。这固然是对自己莫大的信任,但有严分宜那个老贼在场,有些话就得仔细斟酌再说出来了……
严嵩也是万分紧张——这段时间,皇上一直在闭关清修,偏偏苏松二府因勒令强占民田的缙绅之家退田,惹出了偌大一场风波,不但涉及到了内阁阁员徐阶和刑部尚书许问达两位朝廷重臣的家人,引起了许多江南籍官员的不满,赈灾和改稻为桑,无论是留守北京的内阁次辅李春芳,还是随行护驾的他,都不敢擅自决断,请旨陛见又被吕芳以皇上清修尚未出关为由所阻。及至今日,方得以见到皇上,却现闭关一个多月的皇上竟黑了不少,他的心中不免为之诧异,更隐约觉察到了一点只可意会、不能言传的奥妙……
高拱早已得到皇上的授意,也不推辞,一五一十地将苏松两府因赈灾和改稻为桑而引起的豪绅与官府的对抗,以及两淮盐商奏请附籍扬州两件事的详情始末禀报了诸位朝廷辅弼重臣。
苏松扬三府所生的事情,早已载著邸报,夏言和严嵩两人也都从不同渠道得到了更为详尽确实的消息,便装出一副凝神听取高拱陈奏的样子,其实心里都在紧张地盘算该如何给皇上回话。
等到高拱汇报完毕之后,朱厚熜笑道:“神仙下凡问土地。夏阁老这几年一直在江南,朕想先听听你的意见。”
如此巧妙的说法,既把夏言推到了前面,又不伤害辅严嵩的颜面,在场诸人无不对皇上的驭臣之道大为叹服。
其实,朱厚熜这么做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这几年的朝局政争,使得朱厚熜对于文官集团势力之大、思想之顽固一直心有余悸;而从得知赵鼎暗中向齐汉生传递圣驾秘密南巡的消息的那时候起,他的心中更多了一层顾虑,那便是科举制度下选***的封建官员们的朋党习气。
以赵鼎这样的几近顽固的方正君子,尚且会与自己的同年暗通款曲,更不用说那些圆滑世故的官场琉璃蛋儿和毫无道德底线、视朝廷律法如无物的贪官污吏了!
那么,要打击江南官绅地主阶层,抑制豪强兼并,必须得到文官集团的大力支持。这其中牵扯到的要害人物,不但有徐阶、许问达这两位朝廷重臣,还有坐镇南京的内阁资政夏言。
夏言祖籍江西,也算是江南人氏,虽说为官多年一向清廉自守,但家人也少不了有仰仗他的权势横行乡里、欺官虐民的恶行。此外,许问达虽说还不算是夏言一党中人,但与夏言私交不错,否则也不会在夏言两度当国柄政期间一直坐稳六部尚书的位子;而松江清查田亩、勒令退田之事大多牵扯到徐阶的家人,徐阶又是夏言和严嵩两党都竭力拉拢的对象。既有自己的既得利益,又顾及朋友之谊,还有朝局党争的现实需要,夏言在抑制江南豪强兼并一事上的态度,就很值得担忧了。
也就是说,赵鼎、齐汉生两人在苏松两府掀起的这场抑制豪强兼并的风暴,由于侵犯了一大批江南籍的官员、士人的切身利益,不但会引起江南官僚地主阶层的强烈反弹,受到诸多朝廷重臣、士林名流的同声指斥、交章弹劾;也难免会得罪师门。而失去了夏言一党的强援,会给他们的仕途官运、朝野人望造成很大的不利影响。面对着来自官场士林、恩师同门的重重压力,两位青年官员能否坚定心志,不计毁誉地将这场斗争坚持下去,也实在是令人担忧。既为了保全两位已崭露头角、可堪大用的青年官员,还包括一直被自己看好并悉心培养的宰辅之才高拱和张居正;又为了顺利推行改稻为桑的国策和清丈田亩抑制豪强兼并的大计,朱厚熜都不得不征询夏言这个柄国多年、门生故吏遍布天下的内阁资政的意见。
此外,诚如扬州盐商余剑所担忧的那样,以贺兰石的强势靠山和给朝廷所做的巨大贡献,想要参股民生典当行,尚且无法得到内阁学士、户部尚书马宪成的同意,至今悬而未决,他又怎会答应民间资本参股官办的兴业银行?要想做通那个倔强强项的马阁老的工作,还得夏言这位老将出马。
至于朱厚熜为何要当着严嵩的面垂询夏言,自然是以一派牵制和威慑另一派的用意,指望着他们两人能囿于党争而争先向自己这个皇上献媚取宠。这么做固然不合君臣以礼相交、以诚相待的封建道德规范,但是,为了推行富国强兵的新政,他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不过,朱厚熜这么做,也不免小觑了夏言——这位历经几十年的宦海浮沉且数度当国柄政的元老大臣,什么样的风浪没有见识过?焉能看不穿他的小伎俩?但是,夏言却是有苦难言,概因始作俑、苏松两府的知府赵鼎和齐汉生是他的门生,极力鼓吹高拱亦是他的门生;他又奉旨总理江南政务、统管赈灾诸事,苏松两府之事起因正是赈灾,无论事先是否知情,江南官绅都会把账记到他的头上,认为是他暗中指使。因此,得知苏松两府撕破脸皮与治下官绅豪强之家公开对抗之后,他就一直在苦苦思索,并已考虑停当。即便皇上不主动征询自己的意见,他也准备挺身而出,一俟圣驾驾幸南都,便请旨陛见造膝陈奏,既为君父了却万分棘手之事,又为大明保全几位年轻干才,这便是他当日与刘清渠说起的“不负君父数十年恩宠礼遇”的言下之意。
皇上一见面就开门见山地提及此事,夏言并不慌乱,因为早就有回奏之时不必下跪的上谕,他也就没有起身,只在绣墩上欠身应道:“回皇上,两淮盐商一向安分守己,每年输纳大量钱粮用以开中,于朝廷解决边军粮饷所需大有裨益;今次又与国同体,乐输数十万钱粮帮助朝廷赈灾安民,皇上恩准其附籍扬州以示褒扬,可谓圣明公正之举。至于苏松之事,抑制豪强兼并关乎大明江山社稷千秋大业,是大谋略。但苏松两府以地界漫灭为由清丈田亩的作法只是权宜之计,难以大行于其他未曾遭受水患的省府州县。老臣以为,治标不若治本,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薪。要根除其弊,还得从官绅优免之制上入手。”
“优免制度?”朱厚熜眼睛骤然一亮,问道:“夏阁老是否已考虑好如何改易?”
夏言又是一欠身:“请皇上恕老臣不敬之罪。老臣要斗胆回驳皇上一句,优免制度乃是国朝礼敬士子的一大利藪,亦是太祖高皇帝钦定的祖制,断非可容改易之制。老臣所说的从其入手,不过是将其规范而已。”
朱厚熜心里一哂:这不是一回事吗?但见一旁严嵩低头拈须不语,他便明白了:夏言这么谨慎地遣词用语,不过是怕给严嵩留下生事构陷的把柄而已。如此也好,毕竟是关乎全天下读书人切身利益的大事,小心谨慎一点没有错……
想到这里,他点点头:“夏阁老说的是。朕身为后世子孙,一向敬天法祖,确实不该对太祖高皇帝钦定祖制有改易之说。那么,优免制度该如何规范,还请夏阁老直陈己见。”
自从嘉靖二十二年推行新政而始,朱厚熜和夏言君臣联手,不知道改易了多少祖宗成法,以致引了江南数省的藩王宗亲、勋臣显贵打着靖难的旗号,讨伐朱厚熜这个“变祖宗之成法,乱春秋之大义”的贪婪暴戾之君;还要“清君侧、正朝纲”,把矛头直指时任内阁辅的夏言。两人如今一唱一和,大言不惭地把自己标榜成为恪守祖宗礼法的贤君名臣,令在场诸人真是大开眼界,叹为观止。
“皇上虚心纳谏,古之圣君明主亦不过如此。”夏言随口捧了朱厚熜一句之后,接着说起了正题:优免制度是祖制,但具体减免多少田赋和丁税却一直没有定额,出身豪富、坐拥良田万亩、家中仆役如云的官员固然可以珍馐满席、钟鸣鼎食;那些出身贫寒、家中没有多少田地产业的官员却还是只能吃糠咽菜、艰难度日。所以,优免制度施行两百年来,官绅士子苦乐不均,以致富愈富,贫愈贫。朝廷应依照官员品秩和士子功名,核定优免标准,以示天家优抚恩遇士人之心,使全天下的官绅士子普受浩荡天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