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汪军门将自己的劫掠行径说成是“缴获”,徐海灵机一动,连忙说道:“小人这就回去清点所缴获夷人物资,交由舰队粮秣官统一调配。”
这是徐海玩了个“瞒天过海”的花样——朱厚熜钦定大明《三大军规八项铁律》中有一条,正是“一切缴获要交公”。既然汪宗翰认定是缴获,那么,将那些军需物资上缴南路巡防分舰队粮秣官就是顺理成章之事。而这么一来,就等若是承认徐海船队成为大明海军之一部!
汪宗翰岂能不明白徐海的用意所在。以他的本意,也想就此顺水推舟,准许自己这位受千夫所指、万民唾骂,却矢志不改报国初衷的得意门生堂堂正正重回大明军中。可是,招安徐海船队、封授徐海等人官职禄位的圣旨由大明远征军监军高拱代表朝廷宣示,他抢先这么做未免有越俎代庖之嫌;而且,还会将自己置于全军将士非议和诘难的风口浪尖之上,使自己陷入祸福难测的漩涡之中。再,尽管东海舰队水军多出于他的门下,可军中主将毕竟是戚继光,如今又多了个“以文统武”的监军高拱;而舰队配属的6战一师出身于高拱、戚继光一手打造的营团军,6战二师也与他二人颇有渊源,这个烫手的山芋,还是由他二人去拿的好……
想到这里,汪宗翰说:“你们是协同我军作战的客军,缴获军需粮秣可自行处置,不必交由我军代管……”
正在说着,汪宗翰瞥见徐海脸上立刻呈现出了无比失望的神色,心中有些不忍,便话锋一转,笑道:“既然贵我两军协同作战,也不宜太过泾渭分明,显得生分。你们缴获的夷人物资若有剩余,可以送一些给我军。既是互通有无,亦能让我军将士开开洋荤。”
徐海自知没有资格讨价还价,只得唯唯称诺,躬身告退。这个时候,罗龙文开口了:“俆大当家文武双全,一笔字倒写的风骨不俗。”
徐海先是一愣,看到罗龙文手里那本书簿才明白过来,忙说:“罗大人谬赞,小人愧不敢当。那本书簿并非是小人所记。”
其实,罗龙文也早就猜到眼前这位海匪巨寇只不过是粗通文墨而已,方才那么说也只不过是为了挑起话头,便说:“哦,原来不是俆大当家亲书,请恕下官失礼了。那么,一定是某位获救士人感念贵船队报国之志、救民之德,主动为贵船队记下这些功劳。”
徐海尴尬地说:“不敢欺瞒罗大人,记录之人是我船队的师爷,姓黄,名易安,泉州人氏,有秀才功名。前年弃儒从商,受雇于佛朗机人做通事,后来遇到我船队。小人见他知书达礼,便将他留在船队,替弟兄们读写家书……”
说到这里,徐海突然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要知道,自己船队的弟兄都是去国罪人,还能收到家书,旁人不想也知道一定有秘密渠道私通国内,深究下去,不但汪老板会受到牵连,甚至“月之暗面”绝密行动也有泄密的可能!但是,话已出口,要改口不但来不及,更是欲盖弥彰,只能指望着眼前这位“罗大人”不要多事的好……
听徐海这么说之后,罗龙文没头没脑地叹道:“可惜了……”
徐海以为罗龙文是替误入歧途、委身事“贼”的黄易安惋惜,忙说:“黄秀才是个读书人,虽流落海外,却能恪守节操,耻与小人及船队诸位弟兄为伍,从不参与船队诸事。小人敬他士人风骨,原说寻着机会送他回国,可惜西洋生变,这件事就暂且搁下了……”
罗龙文听出徐海是为那个师爷黄易安开脱,笑道:“俆大当家误会了,误会了。天幸你未曾送他回国,今次贵船队义助王师抵御外侮的功劳,少不了有他这位师爷一份。将来朝廷叙功行赏,还怕没有一顶双翅乌纱戴,没有一袭圆领直裰穿?也强过他提着考篮下科场,受那七场文战之煎熬!”
徐海没有想到,这位罗大人竟然如此豪爽,毫无科甲官员的酸腐傲慢之气,也并没有歧视他们这些海匪,心中对他顿生好感,问道:“那么,大人‘可惜’二字从何而来?”
罗龙文却不回答,问道:“下官敢问俆大当家一句,俆大当家当年曾为我大明军中健锐,想必读过朝廷刊行天下的《民报》?”
“读过。”徐海老老实实地说:“徐渭俆大人当年在军中做经历官,教授军中弟兄读书识字,命我等都要仔细阅读《民报》。”
罗龙文笑道:“哈哈,原来俆大当家和俆参谋长俆大人是旧识,那么,有些话下官也就好说了。有道是上兵伐谋,攻心为上。如今无分水6,各军经历官都负有宣传之责,要务之一便是记录本军战事及将士奋勇杀敌、尽忠报国之情状,投送《民报》辑录刊载,扬军威、砺士气,更振我大明之民心。今次西洋生变,《民报》上刊载有不少归国百姓的亲历记,举国上下,群情激愤,矢志戮力同心,共御外侮。惜乎那些百姓并无侨居吕宋,使国人尚不知悉夷人究竟在吕宋是何等凶残暴虐、倒行逆施。此番舰队先期南下,俆大人嘱咐下官多多寻访幸存之人,将夷人恶行曝露天下。是故下官看到这本书簿,便想起了俆大人交付的差事。若是记录之人能以劫后余生之身份,写出一篇文章,岂不和当年我东海舰队徐参谋长大人刊载于《民报》之上的《平倭亲历记》相媲美?若再冠以‘历劫庆余生’之笔名,亦可与徐参谋长大人‘辱恩报国生’之笔名双星并耀、相映生辉。如此一来,非独我大明远征军,还有贵船队亦能以吊民伐罪的正义之师而名标青史、万古流芳……”
汪宗翰似乎对刚才那样生硬地拒绝接受徐海船队的缴获而怀有一丝愧疚,插话说道:“罗经历官说的不错。这个‘宣传’二字,当真不容忽视。当初俆参谋长撰写征战记,本军诸多将士多以为这等舞文弄墨之事于军中征伐并无用处。殊不知读过《民报》,知悉我大明海军奋勇杀敌、保家卫国,地方官民百姓对本军之拥戴日高一日,每逢舰队出海归来,无不扶老携幼、牵猪负酒,自前来犒军;平日里对留在营盘的军眷也是照顾有加。本军将士感念君父之圣恩、百姓之高情,操练演武不惜力,杀敌报国不惜身,得闲之时还帮着周边百姓做农活。这些情事上达天听,皇上欣然手书联语‘军民鱼水一家亲,试问天下谁能敌’颁赐本军,此诚为国朝定鼎两百年,难得的一段佳话。今年年初,俆参谋长随戚军门进京述职,皇上曾当面嘱其将当初刊载于《民报》之上的文章辑录成书,由朝廷出资付梓,并赐名曰《靖海平倭亲历记》,还允诺御笔颁赐书名,非但是俆参谋长个人之殊荣,亦为我东海舰队无上之荣光……”
徐海听着汪宗翰和罗龙文的话,心中不禁怦然大动——尽管与佛朗机人血战数阵,也救出了许多身陷夷人之手的大明百姓,但是,只从杜平、张勇乃至汪宗翰对他的态度来看,这些功劳还不足以抵消他当年逃军叛国、沦为南洋巨寇的罪过,军中昔日袍泽还是不肯原谅并接受他。而“月之暗面”绝密行动关乎皇上千秋圣名,他若以此为自己辩白,势必有损皇上千秋圣名,这样的罪过九死难恕,更有负于浩荡天恩,那是他宁可背负万世骂名而死也不愿意做的。眼前这位“罗大人”的提议,无疑是在帮他大造舆论,赢得朝野内外的同情。既然如此,他又何乐而不为呢?
想到这里,他忙说道:“多谢汪军门、罗大人体恤厚爱。实不相瞒,黄师爷当年是受佛郎机人蛊惑,被诱骗出海,长达半年未得分毫酬劳。说是身受夷人凌虐,也未必十分错。小人船队所救百姓,亦由他负责安置,想必听得许多夷人暴戾之情事……”
罗龙文心中暗笑一声:这个徐海倒也乖巧识趣,难怪能把握西洋生变这一天赐良机,向朝廷乞求招安,轻而易举便解脱了昔日临阵脱逃、叛国为匪的不赦之罪……
原来,罗龙文出身徽商世家,于经商货殖之事并不陌生,他从来只听说当年那些亦商亦寇的大明海商时常诱骗乡民出海,拖欠抵赖货款酬劳;而那些佛朗机海商做事中规中矩、一板一眼,雇佣店伙都要签订他们称之为“合同”的契约,又怎会不付酬劳给那个黄姓秀才?一想便知那是徐海为了顺从他的意思,编造出的说辞!
不过,俆参谋长俆大人确曾交代他做好宣传诸事,而且还特别要他注重宣传徐海船队的功绩;他当然不会拘泥于这些小节,当即说道:“既然曾深受夷人欺压凌虐,那位黄秀才亦可算是一位‘历劫庆余生’了。但不知此人现在何处,可否请来一叙?”
徐海满口应承:“回罗大人,他随小人前来拜谒军门及诸位大人,如今就在船外等候,小人这就将他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