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被亦不刺唤作“李成梁”的学员应道:“依学生之见,战车阵的缺陷有三。其一,布阵不便。闻说俞军门编练混成旅之初,便给混成旅定下了用兵原则:来敌五百人以上方可展开车阵迎敌接战,敌人若分散小股,往来骚扰,混成旅数百辆轻重战车、数百门轻重火炮便毫无用处,只能以千余骑兵和两千步卒应战。其二,机动不便。战车、火炮都需畜力拉运,日行不过数十里,且受地形限制颇多,无法用于山地及水网密集之沼泽地带。其三,补给不便。一旦开战,无论人畜粮草,还是车炮弹药,消耗都十分巨大,无疑给军需运送增加颇多困难。”
听他娓娓道来,正是混成旅战车阵的几大缺陷,方才哗然不忿的众人都沉默了下来,窗外驻足倾听的俞大猷也暗自点头,心中默念起了那位学员的名字:“李成梁……”
大家的沉默似乎给了李成梁更大的勇气,他继续说道:“其实,那三个缺陷都还在其次。在我看来,混成旅编制及战车阵法都存在着一个最大的问题,即是自保有余,攻击不足。具体说来,是混成旅中步骑比例失衡,以一旅五千之众,骑兵只占二成,不过区区千人之数;步战军卒倒占了四成,其余四成亦是和步战军卒行动同样迟缓的战车兵和炮兵。以混成旅战车阵本身而论,嘉靖二十八年塞外一战,第一军混成旅阵亡一千八百余名将士,骑营就占到了四成,前出侦察敌情的骑营一部六百将士,为给混成旅赢得部署战车阵的时间,奋勇抗击十倍于己的敌骑,最后全部壮烈殉国。若是兵力不致如此悬殊,以俞军门、戚军门一手打造的营团军骑营之精锐部曲,又装备有三眼神铳这样的犀利火器,当不至如此惨烈吧!再,这样的一个旅,即便是在最适合用之作战的平原地带遭遇敌之骑兵,亦只能用以被动防御,敌骑一退,便无法追击。不若在混成旅中取消步战军卒编制,扩充骑营。敌军来袭,远用御制神龙炮,近用战车兵之佛郎机轻炮和步枪,大量杀伤敌之有生力量。待敌攻势受挫、锐气已折之后,骑营全军杀出,与敌决战于野,非但可大破来敌,亦能衔尾追击……”
李成梁的这一战法无疑是附和了方才被大家嘲笑的那位学员的说法,认定明军如今威震蒙古各部的战车阵法等若是乌龟壳一般!有人不忿于他如此轻慢名将俞大猷,便从方才的震惊中活了过来,愤愤然地说:“说的轻巧,吃根灯草!中原向来不产名马,如今禁军五个军及大同、宣府、蓟镇及宁夏四镇各装备一个混成旅,朝廷已将全国可用以作战的良马搜罗一空。照你的战法,每旅都增加两千名骑兵,那么,九个混成旅也就只能保留三个了!”
另外一名学员也附和着说:“不错。若是我大明能产马匹,哪还用得到研习阵法?当年中山王、开平王、曹国公,以及后来的冯逆、蓝逆数度北伐前元,军中多为骑兵,当可与前元骑兵野战决胜。那些马匹从何而来?多是缴获于前元。如今除了以马政散养于马户家中的马匹之外,只能靠互市从蒙古各部及川康一带换得部分马匹。散养马户家中的马匹不堪用作战马,蒙古各部和乌斯藏又怎肯把良马货于我大明?”
还有人也开口了,却不象前两位那样就事论事,而是把矛头对准了李成梁本人,嘲笑道:“我说李成梁,你是不是对朝廷把你们辽东军的良马都调给蓟镇组建混成旅心怀不满,才出了这种赵高毁秦的馊主意?如今兀良哈三卫已诚心归顺天朝,土蛮也被犁庭扫**,一口气赶到了大兴安岭北麓。除了野人女真、海西女真和建州女真之间不起争斗,你们辽东军就可以关起营门睡大觉,那些良马留着也没什么用啊!”
李成梁毫不客气地反驳道:“我李成梁的眼窝子没有那么浅!骑兵原本便该用以进攻,我大明骑军如今都装备了三眼神铳,战力已远非昔日可比,万余铁骑足以横扫大漠,却都分散编入混成旅,用于侦察、扫尾等次要作战任务。如此用兵,如同松开原本可以打人的拳头,改以五个指头挠人,岂不大谬?”
窗外的俞大猷心里不禁“咯噔”一声,暗自叹道:果然后生可畏、敢想敢说!难道他就看不出来,皇上在禁军及四大重镇组建混成旅,原本就是为了战略防御,并无横扫大漠的打算?
学员们的争论涉及到了当代汉蒙之间的战事,身份特殊而尴尬的亦不刺不好参与进来。但是,李成梁话语之中隐含的意思,直接指向了大明王朝对蒙古各部的总体战略方针;而且,以汉蒙两族持续数百年的血海深仇,明军各级军官将佐未尝没有再度北伐、勒石而还的雄心壮志,亦不刺不愿座下这些明军军官、未来的边镇大帅们再就这个问题深入讨论下去,便说道:“本课只是讨论步骑兵种优劣与战阵之关系,诸位的言有些跑题了。今日的课就上到这里,诸位回去之后各选一个宋元战例,或为宋将,或为元将,详加分析其中用兵之得失、成败之关窍,十日之后交卷。”
学员们齐声应诺,恭恭敬敬地给亦不刺行了军礼之后,鱼贯而出。亦不刺收起墙上的挂图,刚刚出门,只见树下一人对着自己微笑,正是今日讲堂上屡屡被学员提及的一代名将俞大猷。
两人昔日各为其主,沙场交锋毫不留情,却又都是一代英豪,彼此惺惺相惜,亦不刺兵败被俘之后,俞大猷多次亲往探视,敦敦劝慰他顺应天命、归顺天朝,昔日死敌竟结下了非同寻常的友谊。亦不刺见着来人是俞大猷,便抢先给他敬礼,随口问道:“志辅兄今日怎么有空来军校?”
俞大猷一边还礼,一边说道:“愚弟已受命调任朝鲜,今日来此,一是与军校协商选调军官将佐一事;二来也是向我兄辞行。”
亦不刺说:“我从邸报上看到了俞将军的任命,正想要去恭贺将军履新的。”
方才亦不刺匆匆结束课业,俞大猷能猜到他心中在担心些什么,看看左右无人,便压低了声音对他说:“好叫我兄知道,顺义王已集合土默特部十万兵马,于近日出兵豁尔豁纳黑川,讨伐扎答阑部。”
亦不刺身为黄埔军校教官,食大明三品武将俸禄,朝廷邸报也都要抄送给他。不过,俞大猷所透露的消息,却是来自九边的军情密报,只有朝廷重臣和统军大将才能看到,他这样身份特殊的客卿也就无从知晓。因此,听俞大猷这么说之后,他的身子猛地一震,眼中骤然闪出一丝神光,随即却又黯淡了下来,脸上流露出难以掩饰的痛苦之色。
原来,在亦不刺看来,自己身为鞑靼土默特部有数的几位“巴图鲁”之一、又是统军万夫长,若不是因为当年悍然举兵袭击大明天子圣驾,汗王倾师讨伐黄金家族的死敌扎答阑部,又怎能少得了他亦不刺?可是,他如今已是被长生天抛弃、被逐出草原的罪人,今生已经没有机会重归汗王的帐下、在白色鹰旗的指引下征讨厮杀——就算是大明皇帝开恩放他回去,翁吉亦惕部和巴鲁赤思部两部青壮勇士已经在两年前的那场血战之中损失殆尽,他又如何能为汗王一统草原的霸业效力?
想到翁吉亦惕部和巴鲁赤思部两部,亦不刺的心象是被狠狠地揪了一把一样,剧痛起来——两部青壮男丁因为自己的一时冲动而血洒草原,只留下那些老弱妇孺,即便不会被其他部族吞并,日子过得又该是何等的艰难……
当年皇上巡幸草原,正是俞大猷率军护卫圣驾,对所有事情来龙去脉都了如指掌,自然能猜到亦不刺为何如此痛苦,便说道:“此前,顺义王已谨遵皇上圣谕,将我兄所掌的翁吉亦惕部和巴鲁赤思部两部迁到了岱海一带定居。皇上又密谕大同军,除非接到贵部邀请,各部巡逻、演习均不得接近岱海百里之内。”
亦不刺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岱海水草肥美,物产丰饶,又处于土默特部设在古丰州的老营与明朝大同重镇之间,有大明皇帝的庇护,也不必担心其他各部垂涎。此外,汗王将翁吉亦惕部和巴鲁赤思部两部迁到这里,无疑是担心明军趁土默特部与扎答阑部争斗之际进击草原,要让他们作为抵挡明军进攻的第一道屏障。而明朝皇帝的那道密旨,无疑是表明了明朝不会趁机侵袭土默特部的态度。看来,明朝皇帝的确是信守当初巡幸草原之时所做出的要带给草原永久和平的承诺;没有来自明朝的威胁,以汗王的雄才大略和土默特部十万精兵,黄金家族再度统一草原、恢复成吉思汗昔日荣光,已不再是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