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儿子严世蕃见微知著、察言观色的本事,严嵩也暗自啧啧称奇;但是,严世蕃一再卖关子,让他又觉得不免失之浅薄,便沉下脸来,说道:“既然你不在御前办公厅当值,又非吏、礼、兵三部职官,封赏诸事便和你毫无关系,打问那么多做什么?先回我的话!”
严世蕃仍显摆似的又说了一句:“皇上天纵睿智、赏罚分明,当然不会让他高肃卿分去在前方浴血奋战的诸位大明将士的功劳。该章节由网友上传,网特此申明如此也好,儿子便不担心皇上为保自己颜面,将他的弥天大罪轻轻放过了!”
见父亲脸色越阴沉了下来,严世蕃这才收敛了得意的笑容,从袍袖之中掏出了一封书信,递给严嵩:“这里有一封信,爹爹看后便知。”
严嵩接了过来,原来是他们父子二人派到东海舰队去任职的罗龙文托人给严世蕃送回来的书信,信中禀报了徐海匪帮曾通过特赏镇抚司千户的徽州海商汪直,以重金贿赂朝廷当道大僚,谋求招安之事,并言辞确凿地指证,收受贿赂的人之中一定有高拱和戚继光!
一边看着罗龙文的密信,严嵩一边紧张地思考了起来:
若果真如罗龙文所言,徐海匪帮重金贿赂朝廷当道大僚;那么,倒真的可能是走的高拱那条线——汪直等一干昔日海匪与高拱的关系,人尽皆知;徐海派回国报讯的陈东,也是高拱领进大内面圣的。若说这两件事彼此之间毫无关联,也未免有些太过巧合了。而且,象招抚海匪这么大的事情,既关乎国之大政,又容易招致朝野士林的攻讦,一般的朝廷重臣根本不敢轻易上言,连如今朝廷第三大势力徐党的魁、内阁学士徐阶也不会随意置喙。有言权的,除了他严嵩这个辅,大概也只有分管军务的次辅李春芳,以及李春芳背后站着的那位昔日辅、今日资政夏言。自己和儿子至今未收过徐海或是汪直的一分半文,下面的那些门生故吏收了银子,也不会隐瞒自己;那么,罗龙文信中所言徐海船队每年高达上百万两银子的贿赂都送给了谁,便不言而喻了……
儿子当初看中主动投靠上门的罗龙文,原本就不是为了贪图他的那点“孝敬”,举荐他应试制科、为他代拟殿试策论,以及后来安插他到东海舰队任经历官,正是为了搜集戚继光有无勾结倭寇及克扣兵士粮饷之情事。如此处心积虑,用意并不在于戚继光那个悻进的赳赳武夫,而是直指同为天子近臣的高拱——正如自己和夏贵溪的关系一样,儿子和高拱也被朝野内外视为年轻一辈之中一时瑜亮的人物;日后也势必会跟自己和夏贵溪当年一样,围绕着内阁辅那把椅子展开激烈的争夺。这是宿命的对决,亦是不死不休的激战。儿子如此急不可待,也是迫不得已:高拱的圣眷原本就无人能及,编练营团军、开办海市、筹建兴业银行,每件事情都秉承圣意,办的十分漂亮,既讨得了皇上的欢心,又赢得了朝野士林的赞誉。今次又出任天下瞩目的远征军监军,率大军讨伐夷狄、扬威域外,只要旗开得胜、凯歌而还,入阁拜相便是指日可待。相比之下,儿子虽说荣膺留都应天府巡抚,成为封疆大吏,比之高拱,已落后了许多。若不用一些非常手段,似乎已难与高拱较一日之短长……
不过,正因高拱圣眷正浓,如今又正率大军跨海远征、讨伐夷狄,举他昔日受徐海匪帮重贿之罪的时机大概还不成熟——一来当今皇上虽说对官员贪墨、败坏政风一事深恶痛绝,却并非一味拘泥于此。为了将他严嵩推在前台抵挡来自朝野士林的刀枪剑戟以便于顺利推行新政,对严世蕃受贿一事多年以来一直视若不见便是明证。会否因为区区一个七品经历官捕风捉影的指控,便对自己多年悉心栽培的心腹近臣高拱弃若敝履、痛下杀手,还在两可之间。其二,跨海远征是为国朝立国成军两百年来头一遭,胜败已不仅仅是关系到数万大军生死存亡,而是关系到天朝威仪,甚至攸关大明社稷安危。高拱身为监军、戚继光身为主将,又都统兵在外,这个时候追究他们昔日受贿情事,即便是雄猜多疑、乾纲独断的皇上,也难免要仔细斟酌其中利弊得失……
见父亲一直沉默不语,严世蕃按耐不住心中的得意,笑道:“这个罗龙文还是能干啊!当初派他到东海舰队,原说只是查查戚继光有无勾结倭寇及克扣军饷的情事。没想到,他竟查到了戚继光还有高拱私相交通海匪、收受重贿的罪状!真不枉我们严家赏他一个制科进士的功名!”
接着,他又咬牙切齿地说:“高拱一向自诩清廉,每每在旁人面前攻讦爹爹和我‘官以贿受、政以赂成’,甚或当面对我也时常冷嘲热讽,极尽诬蔑之能事。殊不知,他自家竟是如此贪得无厌,三年期间,受徐海重贿竟高达数百万两之巨!我大明立国两百年来,无出其右,真真令人闻之不胜骇然之至!”
听他言语之中,把“数百万两之巨”几个字咬得那样真,简直是字字泣血、锥心之痛,真让人摸不清楚,他到底是愤慨于高拱受贿数额如此庞大,还是愤慨于数额如此庞大的贿赂,竟被高拱得了去。
严嵩回过神来,问道:“你打算怎么做?”
“当然是要找我们的人上疏参他们了!”严世蕃得意洋洋地说:“这道疏递上去,便是他高拱这等神奸巨蠹之真面目大白于天下之日!别说是他高拱,还有那个戚继光,他背后的那些人也一个都跑不了。当其冲,便是次辅李春芳;还有那个老不死的资政夏言。扳倒了他们两人,内阁除了徐阶那个墙头草,便只剩下了马宪成。那头山西犟驴子理财倒是一把好手,皇上一时半会还离不开他,但他没有料理过其他政务,终究不是柄国之器。这大明朝的内阁,终于落入了我们严家的囊中了!”
听到儿子如此放言,严嵩心中不禁暗自哂笑:只是高拱和戚继光两人,因为关系到跨海远征的胜败,已经足以令皇上左右为难,更不用说还牵连到一个内阁资政、一个内阁次辅!他二人一人常驻南京,统筹南洋战事;一个留守京城,负责北方防务,皇上若是轻易把他们罢黜,远征南洋是不要指望能高奏凯歌了,或许九边重镇还会出乱子。再说了,夏贵溪柄国多年,门生故吏遍布天下,皇上难道就不会有投鼠忌器之虞?
见父亲面如止水、拈须不语,显然是不大赞同自己的说法,严世蕃急切地说:“儿子知道爹爹一向谨慎,未必会赞同儿子这么做。不过,儿子以为,目下之情势,已几近夏党那帮人和我们严家图穷匕现之时。旁人不说,单说夏言那个老不死的东西。那个老东西数度入阁拜相,前后长达十年之久;又三度荣膺揆,柄国执政也有六年了,门生故吏遍布天下,朝中六部九卿、各省督抚大半出其门下,还有李春芳、马宪成两位内阁辅弼重臣,虽说自家远离朝政中枢,只要仍在朝中,甚或即便归隐山林,只要一日不撒手西去,就仍能在我大明朝呼风唤雨。他自嘉靖二十三年薛陈二逆谋逆夺宫,被皇上以‘养病’为名闲置了三年之久。至嘉靖二十六年又被起复,出任资政、派驻江南。凭他当年安插在江南各省的诸多亲信,推行一条鞭法、改革驿递、办理官营汇兑、民间邮传,及至当前改稻为桑,在这几件关乎国家根本的大事上,那个老不死的东西都是一味逢迎上意,亲持坚锐、不遗余力,办得也确实很漂亮。皇上多次在朝臣面前对他赞不绝口,也多次明上谕予以褒美,颇有再度起用他的意思。爹爹且不能不防啊!”
见父亲还是拈须不语,似乎仍在犹豫之中,严世蕃又补充说道:“记得嘉靖二十三年薛林二逆谋逆夺宫,爹爹曾对儿子说过‘这是天赐于我严家的良机,得之为天命,弃之必遭天谴!’果不其然,爹爹得以重回内阁、执掌权枢。目下之情势,已几近于当日。得之,非但爹爹揆之位安若泰山,儿子日后也能为皇上、为我大明更尽一份心力。倘若弃之,我们严家便要大祸临头了!”
严世蕃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甚至比出当年薛林二逆谋逆夺宫的例子。这在他们父子二人之间,可是一个忌讳的话题,概因严嵩当年虽举薛林二逆谋逆夺宫的惊天阴谋,算是立下了匡扶社稷之大功,究其本心,却也不乏骑墙观望之嫌,更存有事君不正、暗谋私利之心,当然不能为外人所知,即便是父子倾谈,也有意要避开这个话题。可是,严嵩仍是不置可否,嘴角反而露出了一丝耐人寻味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