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慈悲为怀、力戒杀生的佛门弟子,雪斋禅师之所以还会身披甲胄、手持大刀,走向战场,一是因为身为今川氏家中一员,他绝对不能容忍其他家族对今川氏不利。二来他还是今川义元的师傅——作为足利幕府将军同族的今川氏,累世担任骏河、远江、三河三国守护。到了今川义元的父亲、即雪斋禅师的哥哥、今川氏第九代家主今川氏亲之时,制定了“分国法”(注),才蜕变为战国大名。氏亲有六个儿子,为避免日后起内哄,其中三个均被送到寺院当和尚,包括五子今川义元。义元四岁时便与一家人生别,成为小和尚,他的业师,正是叔父雪斋禅师。雪斋禅师十分疼爱自己的这个侄子,无论佛法、汉学,还是兵法、战策,无不倾囊相授。既是叔侄、又是师徒的两人一起陪伴着青灯古佛生活了十四年后,本应继承国主地位的今川义元的大哥于二十四岁时骤然病逝,十八岁的义元因生母是正房,其他哥哥均为庶子,幕府遂批准义元还俗担任国主。雪斋禅师也应今川义元之请,出山担任了今川氏的军师,希望能够辅佐今川义元成为天下人,结束持续百年的乱世。
这一次,面对突如其来的尾张之变,雪斋禅师经过了好一番深思熟虑,向今川义元提出了应对之策——以“天下人”的名义,宣布尾张织田信长和美浓斋藤道三为逆贼,号令天下大名举兵讨伐尾张和美浓两国。具体说,命令近江的浅井氏、越前的朝仓氏和飞弹的姊小路氏分别从西方、西北和东北三面出兵,攻打美浓,牵制斋藤道三不能出兵救援尾张织田信长;今川氏大军仍由三河松平党为先锋,从东南进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取尾张。为确保万无一失,可令伊势的北畠氏从西南兵进尾张,作为配合,防止织田信长由伊势逃往别处,以免重蹈当年除恶未尽的覆辙,留下无穷后患。
雪斋禅师这样的建议无疑是最为稳妥的法子,可是,今川义元却不以为然地说:“不就是一个毛孩子再加上一个卖油郎吗?我们今川氏一家也足以灭掉他们,又何必如此兴师动众,倒给以后增添许多麻烦。”
雪斋禅师明白,今川义元所谓的“麻烦”,不外乎就是在平定了尾张、美浓之乱之后,要对这些出兵的大名、领主论功行赏,所夺取的两国领地,还要分给他们一部分。今川义元已经把尾张和美浓两国视为自己的囊中之物,就不想再让别人分一杯羹去——对于今川义元来说,无论是兵士的疲敝,还是领民的困顿,跟广袤千里的领地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
既然主公心意已决,雪斋禅师也就不好再多说什么,犹豫了一会儿,这才说道:“主公方才说到,织田信长与美浓国主斋藤道三会面之时,排出了好几千人马的仪仗,还带着好几百支火枪。贫僧记得,传闻他当年被逐出家门之时,身边只有两位侍童。那么,他怎么会有那么强大的实力?”
今川义元点头说道:“你说的十分在理,我也一直在怀疑,若是传闻属实,他的这些兵马火枪却是从何而来?难道他背后有人暗中支持?可是,放眼海内诸国,都知道尾张织田氏是我们今川氏的死敌,谁能支持他?谁又敢支持他?”
雪斋禅师说道:“海内没有人敢于支持他,那就一定是从海外来的了。主公可还记得,织田信长被逐出尾张之后,不知所终,传闻他流浪到了明国。还有,我们攻下那古野城之后,并没有见到信秀家中林通胜、柴田胜家等重臣的级,当时我曾找人查问过,说是信秀派他们入贡明国,还把女儿阿市敬献给明国皇帝陛下。贫僧就在想,是不是明国在暗中支持他?若是果真如此,我们不能不警惕啊!”
今川义元想了想,说道:“听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传来的消息说织田信长手下那些人大多是九州那边的口音。这就清楚了——这些年里,明国一直在加紧剿灭九州那边的浪人、海寇,或许是抓了些人,杀了没用,放又不能放,索性送给织田信长那厮做个人情,。”
见今川义元赞同自己的判断,雪斋禅师就顺水推舟,提出了一条新的建议:昔日明国曾遣使到曰本,呈递国书,要敕封幕府将军足利义满殿下为曰本国王,这固然是明国不知悉日出之国公武双重政权性质而做出的荒诞不经之事,但足利义满殿下确曾接受了明国的册封。这一百多年来,国中纷乱不休,是故才有战败武士流落海外、沦为海寇之情事,也导致两国交恶,贡使难行。既然主公如今已经成为天下人,奉天皇及幕府将军之命掌控天下,国中战乱定能很快平息。那么,主公应当派遣家中重臣出使明国,恢复两国贡使往来。
今川义元沉吟片刻,说道:“如此也好。听说眼下明国虽然恢复了朝贡贸易,同意我们曰本派遣贡使到明国,却仍坚持符验制度,贡使必须持有朝廷和幕府出具的符验方能准许入贡通商。如今我已成为了天下人,我出具的文书,对于各国大名来说,比天文天皇的圣谕和义辉将军的敕命更有分量,明国也应该视为符验,予以认可才对!”
雪斋禅师提出这个提议的初衷,是因为他猜测尾张织田氏很可能已经与明国缔结了盟约,为了避免出兵讨伐织田氏而激怒明国,应派出家中重臣前往京都,找到既是幕府将军的御家人,又有明国官职的海商五峰船主,通过他向明国说明,今川氏讨伐织田氏乃是奏请朝廷和幕府同意的“讨逆”之举,作为天朝上国,不应横加干涉。之所以要婉转地向今川义元提出,不过是担心主公心高气傲,不肯折节向明国屈服而已。今川义元却理解成为了与明国通贡贸易,甚至还想撇开朝廷和幕府,独霸获利不菲的朝贡贸易。雪斋禅师不由得在心中慨叹,自己的这个侄子眼光和见识越来越难以令人信服,尤其是这一次顺利上洛、成为天下人之后,更是目空一切、无所顾及,也就听不出来他的弦外之音了……
雪斋禅师心里正在慨叹,就听到今川义元又问道:“以师傅之见,该派何人出使为宜?”
雪斋禅师毫不犹豫地说:“既然出兵讨伐尾张、美浓胜券在握,贫僧出不出阵都无关紧要。那么,贫僧愿意替主公走这一趟。”
雪斋禅师主动请缨要出使明国,令今川义元大为惊诧,忙说道:“师傅,曰本与明国远隔重洋,此去舟车万里,你这么大的年纪了,身子骨可经不起这样折腾。还是派别人去吧。”
“多谢主公挂念。”雪斋禅师恳切地说:“明国一向自视为天朝上国,视我日出之国为蛮夷之地,更与我们今川氏素无往来,如何与之交涉,没有先例可遵循。贫僧担心,如果派的人把握不好礼节、言辞的分寸,要么被人视为软弱,留下笑柄;要么激怒明国,断绝了朝贡贸易之路。这两种结果,不论哪一种,都不利于主公掌控天下之大业。所以,还是贫僧去的好。”
今川义元想想,觉得叔父说的有道理,家中诸人之中,的确找不出来第二个适合出使之人,只得叹道:“那就拜托了。师傅打算什么时候动身?”
雪斋禅师说道:“既然主公同意,贫僧就尽快动身为好。早日去京都,可以就近查探近畿诸国的动静。别人倒也罢了,三好长庆却不可不防啊……”
“师傅说的是。可是,”今川义元忧郁地说:“尾张生乱,我们去往京都的路途已被阻断,还是等我出兵打下那古野城之后,师傅再动身也不迟。”
雪斋禅师连忙说道:“如今春耕在即,这可是关系到领地所有人一年生计的大事;而且,领民们更不愿意任由自己的土地荒芜而去打仗。所以贫僧以为,出兵之事万万不可仓促,最早也不能早于五月,一定要等到领民把今年的稻谷种下去之后,才能征召他们出阵。”
犹豫了一下,雪斋禅师又加重了语气说道:“明国上古兵法有云‘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不可不察也。’还有一句话‘为将者不可以怒兴兵。’以我骏河今川氏的实力,打败尾张织田氏和美浓斋藤氏易如反掌。但若是轻敌冒进,胜负之势或许就有了变数。”
今川义元点头应道:“师傅说的是,我记住了。只是,不从兵,师傅如何通过尾张到京都去?”
“贫僧上洛,6路不通,可以从三河那边走水路到伊势。”雪斋禅师笑着安慰既是主公、又是侄子,还曾经是自己弟子的今川义元:“如果那位五峰先生肯帮忙的话,贫僧便有机会去明国,要坐船走上万里的海路,从三河到伊势那点水路可算不了什么。”
注:分国法——又称为战国家法,是战国大名为了支配自己的领地(即分国),所自订的一套法律,以之确立领主统治权,推动领国统治。今川氏的分国法名为《今川假名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