龟田治贞走后,游佐贞昌肃整了面容,端正了姿势,向天空拜了三拜,嘴里喃喃地说道:“世人定会说我贞昌投靠了明国鬼畜,可是,身在乱世,就连义辉殿下也不得不仰人鼻息,只领有两万石领地的我,为了保全游佐氏的家业,哪里还有什么别的选择……”
祷告完毕,游佐贞昌走出了后院,绕过回廊,来到了儿子游佐九八郎贞能的房间。
年方十七的游佐贞能虽然出身领主之家,却不象其他武士家的子弟一样嗜好习武,反而对中国文化十分痴迷。游佐贞昌能够选择与中朝联军结盟,固然是愤慨于三好长庆持强凌弱、强行占据了自己的本城,但主要还是因为游佐贞能竭力劝谏,言说新遭大败的三好军绝对没有可能战胜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明国大军;如果不赶紧表明立场,只怕会落得玉石俱焚,为逆贼三好长庆殉葬的下场。
此刻游佐贞能也早早就起身了,正在书院的南窗摆弄易卦,他摆弄的是那样的入神,父亲走进自己的房间,也没有象往日那样离座起身、跪拜相迎。
心神不定的游佐贞昌并不计较儿子的失礼,问道:“九八郎,今日卦象如何?”
游佐贞能头也不抬地说:“从卦象上看,已经能成功吧……”
听到儿子说的并不肯定,游佐贞昌心里不由得一阵紧张,追问道:“会有什么困难吗?”
“会。”游佐贞能看着桌上用来打卦的艾草,皱着眉头说道:“卦象并不象那天占卜三好氏、武田氏、上杉氏三家联军与明国大军决战胜负之数那样清楚,也不象昨天占卜三好氏能否抵御得住明国大军进攻那样明白无误……”
日本武士之家推崇汉学,但是也和眼下的中国一样,“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因此,对于儿子的占卜之术,游佐贞昌一直半信半疑,甚至对于他沉湎于汉人的旁门左道而略微有些不快。不过,昨天定议要派出龟田治贞出使之时,游佐贞能打了一卦,然后对他说,这是“讼卦”,《易经》上说“食旧德,贞厉,终吉。”。这些话,游佐贞昌当然听不懂,儿子给他解释,此卦的意思是说安享旧日俸禄,虽然有一定的危险,但最终还是会平安无事。而龟田治贞刚才回来禀报,明国人果然答应让自己继续拥有游佐氏的领地,虽然开城迎接明国大军,或许会被三好长庆觉察而给全族带来灭顶之灾;日后也会遭到天下人的非议,所冒风险不可谓不大。但是,至少眼下避免了全族葬身于明国大军的各种犀利火器之下,为逆贼三好长庆殉葬的命运,可谓是恰恰验证了儿子占卜的结果准确无误。
不过,为了再次验证儿子的占卜之术,游佐贞昌故意说道:“治贞昨夜偷偷出城,到现在还没有回来,会不会出什么事了?如果落在三好长庆的人手中,我们游佐氏便会大祸临头。你来打上一卦,看看他此行究竟是凶是吉。”
游佐贞能说道:“父亲不必担心。昨日龟田先生出城之后,我便打了一卦,此行非但没有任何危险,也一定能马到成功。至于为何到现在还没有回来,或许是因为他与明国人谈判的时间拖的有些长了,天色已明,担心被三好长庆的人抓住,就留在了明**营之中。大概今晚就能回来。”
游佐贞昌还是想试试儿子的占卜之术准不准,执意说道:“事关游佐氏全族几千口人的性命,我还是有些不放心,你再打上一卦,看看他到底有没有危险。”
听到父亲说的这么严重,游佐贞能不得不收起了散布在桌上的艾草,闭目默默祷告了一会儿,然后把艾草向桌上一撒。
艾草落定了,游佐贞能定睛看去,只看了一眼,顿时露出了疑惑的表情,忍不住抬头看了看站在身旁的父亲。
游佐贞昌问道:“有什么问题吗?”
游佐贞能疑惑地说道:“这是一个泰卦,乃是上上大吉之卦。卦文说‘无平不陟;无往不复;艰贞无咎,勿恤其孚,于食有福。’”
游佐贞昌原本根本听不懂儿子念的那些拗口的汉人古文,但听到儿子说是上上大吉之卦,心里已经信了几分,就耐着性子听游佐贞能说完,然后才问道:“这个卦说的都是什么意思呢?”
游佐贞能解释说道:“此卦的意思是说,没有永远平直而不倾斜之地,也没有永远出行而不复返之人;占问患难之事,必无灾祸。不为复返而忧虑,如此,则有口福之吉。从卦象上看,龟田治贞应该已经回来了,而且,父亲大人和龟田家老,名字里都有一个‘贞’字,有问的正是关系到我们游佐氏生死存亡的大事,正应了卦文中的那句‘艰贞无咎’。也就是说,无论是龟田家老出使一事,还是我们游佐氏与明国结盟一事,都没有灾祸。不过,儿子奇怪的是,既然他已经回来了,为何不马上来拜见父亲大人?他应该知道父亲大人一直为此事担忧,不应该故意耽搁啊……”
游佐贞昌听得暗自称奇:儿子并不知道龟田治贞前来,却能断言他已经回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不过,他所说的“口福之吉”到底是什么?
就在他疑惑不解的时候,有位侍女端着一个食盘来到了游佐贞能的房间,跪下来,将食盘举过头顶,说道:“夫人知道大人和少主这几天为着城里的事情烦心,特意采来竹叶,拿今年新产的糯米和赤豆包了粽子,命小人拿来请大人和少主品尝。”
看着那一盘绿油油竹叶包成的粽子,游佐贞昌不禁瞠目结舌:汉人的古怪学问简直是神了,怎么连这个都能说中?他忍不住紧盯着儿子,却见游佐贞能一脸的平静,仿佛自己的卦象应验无误是理所当然之事,不值得大惊小怪。
突然,有位下人神色慌张地走了进来。
虽然只是一位领地只有区区两万石的小领主,但游佐氏家中依然定下了许多规矩,因为内庭有女眷,家臣和男性仆役未经通报并得到允许,不能随便走进后院,即便眼下他们被三好长庆赶出了本城、移居二道城,这个规矩依然没有废除。因此,看到那位男丁匆匆闯了进来,游佐贞昌心中十分不快的他怒道:“什么事情让你这么慌张?”
那位下人受到主公的呵斥,却还是不能平静下来,战战兢兢地说道:“主公,三好长庆派使者传下话来,让主公马上去本城。”
游佐贞昌心里“咯噔”一声,暗道:该不会是龟田治贞出城一事被他们知道了吧?
不过,他还是竭力压抑着内心的惊恐,强装出一副镇定的样子,问道:“这么早就去,他们有说是什么事情吗?”
“没有。三好氏的使者只说是三好长庆要见主公。”
游佐贞昌越担心起来,却仍平静地说道:“知道了,命人给我准备衣服。”
那位下人应了一声,就要朝外走去。游佐贞昌又喝道:“站住!长庆公乃是第一等的强藩大名,又是威名赫赫的武将,今后有谁敢对他直呼其名,定斩不饶!”
主公分明是在警告自己!那位下人吓得一溜烟地飞跑出去了。
没有外人在场了,游佐贞昌忙对儿子说道:“你快为我占卜一卦,看看此行可有祸事!”
尽管昨天和今天两次起课打卦,卦象上都说三好长庆不可能知道游佐氏打算与明国结盟一事,但是,游佐贞能也替父亲担心不已,就收起艾草,又起了一课。不过,这一次,他一看卦象,脸色立刻凝重了起来。
游佐贞昌心里不由得一紧,忙问道:“卦象上怎么说?”
游佐贞能低声说道:“这是需卦,《易经》上说‘需于血,出自穴。’”
游佐贞昌听得一个“血”字,越慌了神,赶紧追问道:“难道说,我有血光之灾?”
“啊?不。”游佐贞能说道:“卦文的意思是说,在血泊中等待,能从险境中脱身。”
游佐贞昌松了口气:“这么说,我还能平安回来啊……”
“是的,父亲大人今日去见三好长庆,一定能平安回来。不过,”游佐贞能摆弄着桌上的艾草,说道:“儿子不明白,为何卦象上会显示我们游佐氏还会有人失去性命……”
游佐贞昌漫不经心地说道:“或许是预示着他们还会要求我们交出更多的人质吧……”
游佐贞能闻言色变:“我们已经交出了阿兰,为什么还要让我们交出更多的人质?!三好长庆那个逆贼实在是欺人太甚了!父亲大人,你一定要断然拒绝他们的无理要求!”
游佐贞昌心中苦笑: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三好长庆如今已经是惊弓之鸟,做梦都会梦见明国大军追杀到了他的眼前,要斩下他的级;又强占了游佐氏的城池,哪里能够不担心游佐氏背叛自己?唯一能让他安心的,也只有强迫游佐氏交出更多的人质。而游佐氏的实力远不如人、眼下又到了即将开城接应明国大军的关键时刻,无论三好长庆要求交出谁做人质,也只能照办……
不过,游佐贞昌深知儿子醉心于汉人的学问,也就显得有些妇人之仁,不象是一个杀伐果敢的武士、领主,先前让他假装迎娶龟田治贞的女儿阿兰,然后把阿兰以少夫人的身份送到本城三好长庆那里做人质,他就有些于心不忍,听说还写了两绯句来纪念阿兰。此刻三好长庆一定在等着自己,只要自己稍微去晚一点,他一定会起疑心。因此,游佐贞昌也不想多给儿子解释,扬声对外面喊道:“来人,伺候我沐浴更衣。还有,夫人做的粽子味道很不错,给我备上一篮,我要送给长庆公尝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