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登走进珠宝店,门就在背后关上了。
窗扉紧闭,里面黑魆魆一片,高登隐约瞧见两道人影。一个身材高大,雄壮如塔,屹立在店堂中央,以居高临下的姿态打量高登。他观察得极为细琐,眼神像一条长满毒脚的蜈蚣,毛骨悚然地爬过高登全身,连指甲的缝隙也不曾漏过。
另一个依稀是老头模样,坐在柜台后面,双手捧着一只陈旧的水烟壶,正在闷头吸烟。香甜的烟雾袅袅飘散开,像一条条在黑暗中扭动盘旋的蓝色虫豸。
仆童奉上一壶加了蜂蜜的无花果汁,恭敬退下。
“这才有点谈生意的样子。”高登刻意傲慢地说,他瞥了一眼果汁澄澈的色泽,端起壶时轻轻一嗅,再沾了沾唇舌,才从容就饮。
这一套辨毒的小动作他做得快速隐秘,但这时,柜台后的老头倏然抬头,闪电般扫了高登一眼,又埋首于吞云吐雾之中。虽是短短一眼,可高登觉得仿佛被人扒下一层皮,从外到内看了个通透。
“听说您有一批货想要出手。”铁塔般的人影开口道,语声浑厚平稳,不带丝毫敌意,“我有点兴趣,但要先验一验货。”
高登爽快地把皮箱推了过去。对方取出里面的珍宝,一件一件察看。他看得同样很细琐,拿着放大镜,反复审视宝物细微处的纹理。末了,他合上皮箱,对高登颔首道:“确实是真正的异族古董。”
“您看起来很有诚意。”高登道,“接下来我们可否探讨一下合适的价格?”
“如果方便的话,能否先透露您的姓名和身份?这是大生意,我们必须谨慎行事。”
“我该怎么称呼您呢?”
“叫我铁塔好了。”
“铁塔阁下,请允许我正式地介绍自己。”高登欠了欠身,“我是一名掮客,来自香之国,专为贵族大人服务,经销他们的珠宝和古董。我的朋友们喜欢称呼我为‘食尸鬼’。”
“食尸鬼?真是有意思的名字。不过恕我直言,这些珠宝和古董是不是都很烫手?”
“也不尽然。有些贵族大人为了维持平日里的庞大开销,不得不变卖一些祖传的宝物。但为了名誉和体面,他们不可能公开出售自己的宝物,所以需要一名值得信赖的代理人。”
“原来您是一位受雇于贵族的珠宝掮客。”铁塔欣然道,“很多年前,我也游览过香之国的首都香榭丽诗,那里不愧是世上最浪漫的城市,沿街的郁金香花田美极了。”
面对试探,高登不露声色:“您大概记错了。香榭丽诗不种植郁金香,沿街都是一片片的薰衣草花田,花田里坐落着各式各样的咖啡馆。”
铁塔恍然道:“没错,那里的咖啡味道棒极了。”
高登反问道:“铁塔阁下游历过很多地方吗?”
铁塔道:“作为商人,难免要游历各域,走南闯北。”
“您印象中最深刻的城市是哪一座?”“当地的火山焰心石涨价了吗?”“听说龙之眼珠宝连锁店新开了一家分店?”闲聊中,高登穿插发问,巧妙导引话题。铁塔开始支支吾吾,前言不搭后语,以至于后来不得不用“我忘记了。”“没什么印象了。”之类的话搪塞。
“食尸鬼先生,我们还是回归正题吧。”铁塔咳嗽一声,终于有些不耐烦了。“您这些宝物来历不明,又不是什么修炼资源,不可能开出高价。而且这批货数目太大,我吃不下,最多只能收购十件,还需要一点时间筹措金币。”
高登开始讨价还价,时而言辞犀利,时而纠缠不清。铁塔几乎难以招架,好不容易才谈妥数额。
“等我筹好资金,会通知您交易的时间和地点。”铁塔暗自松了口气。
“那我就在神灯旅馆恭候佳音了。”高登起身告辞,仆童领着他离开。
“好久没见过这么厉害的角色了。”铁塔自言自语,身上蓦然冒出一股锋锐似刀的杀气。
四周一片寂静,只有老头吸食水烟壶的汩汩声。过了良久,药材铺的中年男子推门而入,垂首默立,屏息静气,一句话也不敢说。
又过片刻,老头放下水烟壶,佝偻着背,慢腾腾走到高登待过的位置。厚软的羊毛地毯上,留着两排浅浅的凹陷,那是高登的脚印。
“你说他哪里厉害?”老头眯起眼,盯着脚印出神。
铁塔半弯腰,恭恭敬敬地答道:“首先是他的装备。他那套皮风衣的材质应该是金冠蛇的蛇皮,轻薄透气,冬暖夏凉。所以这么热的天,他连一滴汗都没有流。穿得起这种衣料的人,一要很有钱,二要很有门路,三要很懂行。以此推断,他或是豪门出身,或是来自某个组织,又或是身经百战的老练猎人。我相信,他一定是修炼者。”
老头道:“不是修炼者,怎么可能一口气杀光我们五个兄弟?”
中年男子战战兢兢地说:“大人,铁拦门锁住的财物都在,一件不缺。铁锁也完好无损,这小子肯定没动过。”
老头仿佛完全没听到他的话,根本不搭理。
铁塔接着说:“这是他最厉害的地方。知道轻重,懂得分寸,不受贪欲控制。从而避免了跟我们鱼死网破,留下谈判的余地。”他苦笑一声,“说实话,这点我也做不到。他根本不像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反倒像是成了精的老狐狸。”
一滴冷汗渗出中年男子的额头,铁塔又道:“他的坐立行走恪守贵族礼节,风度仪姿,无可挑剔,雾之国最标准的绅士也不过如此。按理说,这套贵族礼仪只是没用的花架子,可我盯了他半天,始终没在这套花架子跟前,找到任何暴起出手的机会。”
老头叹了口气:“别说是你,连我都找不到出手的机会。这么可怕的少年人,我活了大半辈子也是生平仅见。”
中年男子面色如土,双腿不自禁地发抖。
铁塔看了他一眼,暗自摇头:“他还很会套话,喜欢设置语言陷阱,言辞非常讲究技巧。这个人如果不是经常审讯别人,就是做好了被别人审讯的准备。”
中年男子膝盖一软,“扑通”跪倒,脸上不见一丝血色。
老头这才瞄了他一眼,慢条斯理地说:“这么厉害的角色,被你当成凯子硬吃,你真是了不起。”
中年男子颤声道:“我……我……”
“你不是没脑子,你只是太贪了,满箱子的珍宝使你利令智昏。”老头冷笑一声,“你也不想想,他如果没本事,凭什么敢大摇大摆带着一箱珍宝到处乱跑?你当别人都很蠢?”
中年男子脸上露出绝望之色。
铁塔犹豫了一下说:“义父,他跟了你六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五个弟兄因他丧命,他得交代。”老头沉默了一会,道,“最要命的是,全城的黑帮在这条街火并,闹得太大,那个又贪婪又胆小的治安官一定会要我们的人出来担责。”
中年男子呆了半晌,艰难地站起身,涩声道:“祸是我惹的,理应由我来承担。”
老头问:“你还有什么未了之事?”
中年男子麻木地摇摇头:“我孤家寡人一个,有什么好牵挂的。”他发了一会儿呆,脸上忽而露出一丝笑容,“二十多年前的春天,我骑着快马,从瓷之国的金陵城郊奔驰而过。路上看到一个很够味的小娘们,站在满树的桃花下,偷偷对我笑。”他笑了笑,对老头深深鞠了一躬,蹒跚着向外走。
“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想起了她的笑容。要是我当时勒住马缰,停下来,一切也许就不同了。”他喃喃地说,慢慢推开门。
“可那会儿,我太年少,骏马又跑得太快。”他笑着走出去,外面的光亮吞没了身影。
铁塔沉声道:“义父,你真的相信这个叫食尸鬼的小子是珠宝掮客?”
老头沉思许久,道:“不管他是谁,背后一定有不小的势力。他身高约在一米七,目测体重在一百二十斤,可你看看地毯上的脚印深度,连这口皮箱在内,他身上至少背了两百多斤的东西。”
铁塔骇然道:“扣除皮箱的重量,他随身携带了六、七十斤的武器装备?”
老头点点头:“既然表面上瞧不出来,那么他携带的就不是刀剑之类的大件,应该是匕首、暗器、折叠弩之类的玩意。如果不是大势力,根本玩不转这些东西。”
铁塔踌躇道:“或许他背后真的站着不少香之国的贵族。”
老头哼道:“也许他只想找我们的麻烦。”
铁塔想了想,道:“那些帮派莫名内讧,里面肯定有他的人,我会找出活口来,拷问清楚。”
“不,不是你,我会亲自找。”老头斩钉截铁地说,“这件事我会通知老大和老三,你不用管了。”
铁塔脸上露出一丝疑惑,老头轻轻叹息:“不管真相如何,你今晚收拾东西,立刻出城,远走异域。不要和任何兄弟联络,一年后再回来。”
“义父?”
“如果他真是来找麻烦的,那么这一次,我们恐怕遇上了大麻烦。”老头神色凝重,又透出一丝不安,“这么年轻就这么厉害的小子,背景不是我们暴风马贼团可以抗衡的。你必须离开,免得被一锅端。”
铁塔断然摇头:“不,义父,我要……”
“听我说,你留下来没有一点用处。我和老大、老三干不掉的对手,你在也一样送死!”老头眼睛一瞪,厉声叫道,“你要敢留下来,无需别人动手,我现在就杀了你!”
铁塔踉跄跪下,虎目含泪:“义父,我……”
“我们杀人,也被人杀。冤冤相报,天经地义!”老头沉声道,隔了一会儿,他叹了口气,伸手抚摸着铁塔的头,眼中露出一抹慈爱,“但杀再多的人,总有不愿杀的人。再铁石的心肠,也是人的心肠。我的儿,走吧,要像个男人。也许根本不会有事,只是我在庸人自扰。”
“义父,你一定要小心。”许久,铁塔痛苦地闭上眼,默默点头。
“小心?老子纵横沙漠一辈子,老了还小心个屁啊!谁敢找老子的麻烦,老子杀他全家!”老头哈哈大笑,傲然而立,像一头咆哮草原的雄狮,一颗金牙在齿间闪闪发亮。“马贼,就要死在马上!大沙漠会将我们埋葬。这是我们的家,我们的归宿,我们平贱但永远奔驰的血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