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言教训完不知心里胡思乱想些什么的大徒弟,撇下了跪趴在地上的忘语,独自向着住处走去。
结果,还没进院门,他就听到了院子里新收的小弟子叽叽喳喳的声音,满带笑意。
周曼云满口胡柴,正跟杜氏与高氏妯娌乱扯着昨晚的经历。
“昨晚,我和师父一起借了普济寺的禅院给师祖烧了经文,然后,师父给我讲了师门来历,还有要尊师敬长的道理……师父和师兄都是西南矩州人……师门?师门应该是叫药王门吧?……原本的祖师是西南一带的名医,当看就连南召国的贵人也有跑去矩州求医的呢……”
小姑娘童稚而又清晰的表述,却是比之虚言此前干巴巴交代过的几句更象是真。
站在门外的虚言哑然失笑,“药王门?”,这个显然是周曼云自己现编的门派名听着还挺象回事,但若是南召国圣星殿的历代国师们听到了嫡传后人居然轻飘飘地就把他们改成了不入流的江湖游医,估计会气得又活过来,掐死他这个收徒不长眼的了。
“道长回来了!”,眼尖的白露及时提醒,周曼云的嘴立即老老实实地闭了起来。
周曼云讪讪地起身,唤了声师父,眼睛却直往虚言的身后瞟。虚言的脸色并不好看,有些发白,明显是气极方消的, 这让她很是担心那个给她带梨果干的小少年。
“那小子还在外面,你去找他回来吧!”,虚言打量了下曼去。交待一声,抬脚就往自己住的屋里走去。从下山开始。周曼云做的那些小动作,他都尽收眼底。既然她唯恐得罪了师兄。就不妨让地自己去跟忘语那小子面前卖个人情。
周曼云连忙应了,拖着小满的手,就出了院门。
虚言回来了,原本陪着杜氏在院里晒着太阳的高氏有些坐立不安,神色微露,就听到杜氏吩咐着身边人,说是自己要回屋歇息着。
因为金鸦暖的关系,杜氏的手脚无力,但人一静久了。心思和五感却比往日细腻了许多。
在白露与朱妈妈的帮助下,杜氏重新躺回床上,看着身边欲言又止的高氏,轻声问道:“二嫂,是觉得我对云姐儿太过放纵?”
高氏一拧帕子,斜签着坐在了杜氏身前,俯下身,小声道:“姗姗!感念虚言道长的救命之恩不假,但是让云姐儿跟着学医真不妥。现在她还小。等再大些,七岁不同席,再跟昨晚似的与外男独自呆着,她就毁了……”
昨天。如果不是朱妈妈在边上拦着,高氏会死扣着曼云,不会让她跟着道士单独走的。但没法子。她最终只能回来,严令跟在身边的周慎还有明霞。不得吐露半字。
“我何尝不知。只是旦夕祸福,说不清。嫂嫂。你看看我现在的样子。”,杜氏仰望着床顶,轻声叹道:“原本想好好带着曼云的,现在却要她顾着我。若是有日我不在了,谁又能顾到她?总是多样本事,也多些活命的本钱……”
心底更深的惧意,杜氏藏着,不敢出口。周曼华服毒的事情,直到现在,高氏还不知情。
婆婆周夫人的药匣子里有秘药,而这也是世家嫡传贵女的珍贵嫁妆之一。从前杜氏曾听周柘讲过,也曾看到过周柘从周夫人那儿拿到的另一种药,她本来也就以为那已是极限,可是这一次周曼华的死,才让她体会到可怕的无情。
若是有天做父母的无力护持,曼云也遇上涉了医药的险事又该如何。反复思量了,杜氏才答应了虚言的收徒弟之意。虚言的来历,交待过,她比曼云清楚,也直当云姐儿是在讲着虚言告知她的托辞。
“嫂嫂!一样的,就跟你托我请玄风大哥教慎儿些强身健体的功夫一样的。做娘的,不就指着儿女,平平安安。”
“可是曼云终是女儿家。你想好怎么跟五弟交代了?”, 高氏凝重的眼神放柔些,但手中的帕子还是攥得死紧。
“我想五郎也会乐意的,他最疼云儿……”,杜氏笑了,光灿如花……
稍偏了村道,走到不远的荒坡下,曼云就看到了紧贴在土面上的忘语,一身褐布褂子加上动也不动的姿势,象极了被阳光晒干的大号壁虎子。
小手摆了摆,止住了要跟上来的小满,周曼云独自一人拎着袍角,跑到了忘语的身边。
静静地看了会儿,曼云问道:“哭够了吗?”
“唔!”,趴着的人形动了动,仰起脖子,看向了曼云。这会儿,忘语的眼里已没了早上那种忿忿不平的红,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哀伤。
还有羡慕。周曼云叹了口气,重生以来,自己一而再而三地反成了旁人羡慕的对象,这让她有些感慨万千。
“师父对你真好呢!”,周曼云说着,尽量地让自己的语音显得欢快,“一回院子,就让我把你叫回去。他也就是不好哄你嘛……”
“要你教!”,忘语一个翻身坐了起来,双手垂在膝上,反瞪着牛眼,“谁对我好对坏,我不晓得。要你个小奶娃娃教训我?”
得!好心倒没得了好报。周曼云心底一哼,脸上甜甜一笑,伸出了小手,道:“师兄,那我们一起回吧!”
忘语犹豫了下,伸出手,握着,站起了身。
小满远远跟着,仿若已芥蒂全消的两个孩子,你说一言他顶一句地拐上了村道。
“徐小哥儿,回了?”, 路边村舍正拾掇着柴火的中年农人热情地向忘语打着招呼,大嘴咧着笑,“刚才我打山上下来时,就跟你讲过,你爹打你两下。把你扔山坡上,也是气的。回去跟他认个错也就得了。”
曾远远看着虚言教训人的农人。在下山经过时就曾好心劝过忘语,可是他却没听。
周曼云却有些呆了。握着忘语的手晃了晃,“徐小哥儿?”
“嗯!”,一直板着脸的忘语扑哧一下乐了,脸上带上了几分得意,道:“村里这些没见识的土人!也就偶听杜大伯他们叫师父虚言道兄,就当了师父叫徐言道。还问误认我是师父的儿子,一直当他人长得嫩相,生子又早。”
这话说的半真半假。虚言从住进宝树村起,就再未做过正式的道家打扮。村里人也只是在忘语面前猜过长相有些相类的他是否是虚言的子侄。是忘语一个误导的点头,才引了村人猜错了两人的关系。
“徐羽!”,忘语想了想,认真地低下头交待着小师妹,“我跟村里的小孩子说我叫徐羽,他们管师父都叫徐大叔,他现在还没反应过来,每次都胡乱应。”
“这事,你不许告诉他!你必须保证!”。忘语紧紧捏着曼云的小手,郑重地强调着。
“我不告诉他的!徐羽哥哥!”
很显然,“徐羽”这个名字很得少年的心,嘴巴咧开了花。一个冲身抱起了小小的曼云,撒了丫子地快速跑了起来,将本就掉在后面的小满。更是甩了老远。
风从耳边过,紧贴着少年胸膛的身体。能感觉到他的心正欢快地跳着,喜悦。无遮无挡。
只这样,就能很开心吗?曼云低下头,看着忘语还带着黄土草茎的发顶,抿嘴一笑。也许,前世的徐讷,也是这样,被个小孩子的谎言,硬改了姓吧。
解了心结的忘语很好相处,依旧如往日一样护着曼云。
每一天,周曼云的学习日程排得满满当当,简单充实。她现在有着两个师父,白露依旧晨昏拘着她修习着柔锦之术,而虚言开始给她教背起汤头医歌和药典,学毒先学医,远离了南召,接触了更多不同药草的虚言,想让弟子从头就把基础打牢。
还有二伯娘,似乎也勾起了好为人师的瘾头。
呆在高氏房里,正在窗边桌旁临着字贴的周曼云,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啧啧有声,在她对面的周慎又写了几个字,终于还是手中笔一颤,素纸上多了个大大的墨点。
周慎低下了头,默默地把写废的纸抽到一边。
“谁让你写得比我快?”,曼云大乐。她突然发现,以小卖小地欺负小孩,真的很有意思。从忘语到周慎,他们爱摆哥哥的谱,她就如他们所愿。有人纵容,她珍惜,也奢享。
门帘缓缓地挑开了,高氏带着一身的霜气缓缓地挪步坐在了曼云的身边,利声道:“周慎!你先出去!”
刚才捣乱的事被高氏听到,逮着了?周曼云不安地将笔靠回到了笔洗上,怯怯地抬眼儿看向了高氏。
高氏红着眼眶,眼中泪珠直打着圈,见着曼云一团孩子气的小脸蛋,更是悲从中来。
她一把将曼云揽在了怀里,痛哭失声,道:“云姐儿!我可怜的云姐儿,你爹,你爹爹他没了!”
爹爹没了?周曼云有些恍惚了,象是踩在了虚渺的云端。山居的日子过得安逸,她倒是真的,忘记了爹爹的死讯将至。
高氏见曼云呆住,心慌地将她箍在怀里,轻声唤着,“云姐儿!云姐儿……”
“爹爹没了!”,周曼云找回自己的声音,平板地重复了句。她觉得她该哭,可是眼眶干涩得没有一滴泪,流不出。
也许是因为,对于别人来说突如其来的丧讯,对我来说,已是隔了二十来年,隔了一生的事实。心早就接受了,所以忘记了应该怎么样去哭?周曼云轻轻地侧了侧头,缓缓地伸出了手,探向了高氏手中紧紧捏着,从进门到现在都没有放开的一卷纸。
皱皱巴巴的纸张,摊在了曼云的面前,她仔细地读着上面的每个字,反复抠着。
“杜玄风他们从县里抄来的,怕有假,又到平州核了才报来。还没跟你娘讲……”。高氏一边拭着泪,一边在一旁解释着。这并不是民间私传的丧报,是由朝中发往各地的明旨抄件。
“六月十五,南召余孽于大慈恩寺行刺梁王,当时也在寺中父亲不幸罹难?”,前世从未见过此份邸报的周曼云细心读完,抬起了头,一脸麻木,道:“假的。”
“云姐儿,这是真的!”,有些吃惊着侄女真看懂了略嫌生涩的文字,高氏轻轻地抚了抚曼云柔软的黑发,小声纠正着。
“假的!”,周曼云的小脸板着,一颗豆大的泪缓缓从腮上滑了下来。
父亲的死居然也有着蹊跷。
这让原本早做好接受准备的她,无法接受!前世里 ,周曼云也看过永泰元年发到家中褒扬父亲的圣旨,那上面写着的父亲死因,与这份邸报上的,不同。(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