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泓的离去,就象是小孩子一时淘气扔进翕泽的小石子一样,只溅起一星水花,继而就转瞬不见。
只有周忱私下里有些遗憾地扯着徐羽嚷,“没有将姓萧的小子留下很吃亏,应该先封那小子的嘴再说!”。
周曼云当时一听就直觉得好笑。对还没来得及向二伯学习何谓灭口的周忱而言,他封嘴的三板斧不外是把人留在身边,好吃好喝哄着,然后指着府里的几个漂亮丫鬟许诺着,“听话,这些就都是你的。如果不听话,小爷就把你卖到幽竹馆去……”
萧泓会被这些哄住?
虽然周忱及几个兄长所想的有些简单,但曼云还是感念着他们的关爱。比之前世,这些少年要善良正直了许多,也更让曼云珍惜了在周家的美好,不忍让任何外力将走上正道的家族重拉歪掉。
幽幽暗室,一灯如豆,昏黄的光晕之下,周曼云神情专注地拿着一把小刀将案上一块新鲜血肉切成了整齐一致的二寸见方的肉块,象是一点点切裂着那些忘不掉的往事。
即使明白现如今的萧泓不全然是前世的那一个,也决意恩怨两消,但前世生命最后时刻见到的孩子是曼云永远无法碰触的伤。与萧泓再继前缘,名正言顺成了他的妻,再一起生下前世的孩子,这样的傻念头只在脑子里转一下,曼云就觉得恶心反胃了。
生命重启,灵魂却是整体,前世本就是周曼云今生的一部分。将过往干脆地切掉抛到一旁,周曼云也就不再是周曼云了。
周曼云长叹一口气。直起了腰,将案上细心抹过红色丹砂的小肉块很是认真地一块一块丢进了眼前的一个黑色陶罐之中。黑色的罐底看似空无一物。其实里面正蠕动着上百条米粒大小的黑色小虫,它们粘粘稠稠地相互攀着,分不清头尾。
这种虫子名叫芥虫,生长在温热地方的深水底,平日只是食着水底的腐草鱼尸,但是若有新鲜的血肉出现就喜欢吸附其上,吸食鲜血。因为深在水底,平常人并不得知,即便有些采珠或是落水的人被缠死后有尸浮上水面。人们所见也不过是死去的干瘪皮囊,而以讹传讹地说是某某水域有着水鬼。
翕泽的湖底就有着芥虫。
鲜肉一入罐,实际上目不能视物的芥虫立即凭着敏锐的嗅觉,各显神通地向着肉块钻去,拼命地抢占着地盘。原本肉块上已静凝的血水随着虫身的钻动又继续渗了出来。
肉是从泽亭别庄厨房里拿来的羊肉,属于原本在白鹤梁逃过死劫,被带回庄子后又不幸遭了屠刀的一只“幸存羊”。
“比起落入那些说着不忍杀生但吃得却欢的人腹中,在这儿呆着会更有价值吧?”,曼云手抚着刚被蜡封的陶罐。轻声问着。
缠在她腕上的银子仰头轻点,黑水晶样儿的小眼透出了老饕似的渴求。罐子里性喜吸血的芥虫是她一只只从翕泽的水底衔出来的,但除了试毒时吃了几只肥点的,其余都让曼云逼着吐到了水盂里。
“到正式成毒。估摸着要过个三年吧,中途应该还要再加进些别的物什儿。”,曼云笑着点了点银子的尾。商量似地问道:“银子,这是我第一次自创的毒。你说叫什么好呢?”
自创新毒除了掌握师父所教的配搭,更要讲着灵光乍现的契机。一直苦于想不出新毒的曼云。在白鹤梁杀羊之后,居然就抓住了那么一丝丝制毒的渴望。
正在新制的毒,只是作为设想,但真正的毒性不知如何,而且即使此毒有用但此生也许也根本没有机会能用得上它真正的意图。
周曼云闭上了眼,在嘴里喃喃地祈祝了几句,眸子再打开,闪起了璀璨如星的光亮。
“血规糯!”,纤指伸出在罐体上虚空写了三字,她满意地勾起了嘴角。
规糯即乳羊。鸦有反哺恩,羊有跪乳义。如果上天垂怜给机会,曼云还是想着能报了父亲的生养之思,即使要被用上这毒的那人贵为天子,又如何?
“但我不会刻意为报仇将自己和家人的生活搅得一团糟,爹爹,我想你的在天之灵也是希望女儿能护着娘亲和弟弟一世安宁……”,曼云抱着黑陶罐走出了房门,神情肃穆。
门外徐羽正挑灯等着,百无聊赖。见忙活了大半夜的曼云出门,立刻笑脸相迎,可不一会儿,又在小姑娘板得死死的面孔中抻展了脸上的笑纹。
“我是真心命歹,先是有个一个关起门配毒就六亲不认的爹,再来又是个同样一进屋就让我守门守了两三个时辰的妹子。不念哥哥的苦劳给口茶喝,还吝啬地连个笑纹都没得……”
泽亭别庄一处僻静的角落,徐羽一边在一棵老槐下刨着坑,一边不停地抱怨着。
周曼云蹲在一边,看着徐羽轻手轻脚地把黑陶罐放进土里,顺手就拔下去一捧浮土。
“你别把我埋喽!”,徐羽夸张地嚷了起来。坑虽深,但大小也不过容个罐子,埋人是不可能的,就多是将他的一条胳膊埋在里面。
“这罐子大约在一年以后才要再挖起来,那时师兄就帮不了我了。”,曼云抿着嘴,静静看着徐羽轻声地问道:“你也决定跟师父一起离开了,是不是?”
近两年来,徐羽一次又一次的北上,说是增识广闻探着新路,但通过他所划出的轨迹,曼云看着就猜得出徐讷虽远在江南,可还是跟前世北楚的那些反贼有着联系。
此前徐讷就已跟她明说过,他在江南呆得如同被闷在了永远的梅雨天里,总想着能出去走走看看。如果宿命一样无法避免,现在还是个孩子的曼云根本就拦不住想要北上的徐讷。
周曼云暗算了下日子。自觉还能寄希望在北楚兵败或是徐讷入洛京之前,已经成年的自己有能力将徐讷抢回来。但前世不知何时不见的徐羽命运如何。她不知道,也就更觉惶恐。
“嗯!”。正埋土徐讷瓮声瓮气地答了一声,拍土的小铲子换了手掌,带着点气恼。
“我们明个儿回霍城,一起回去的大伯娘可能会跟阿爷提说要将曼清姐姐许给你。如果你娶她,就能亲上加亲地当了我姐夫。”,曼云小声说道。白日里,谢氏跟她说话时试探过,暗藏的意思她一下子就听懂了,只是故作懵懂地没有接茬。但现在还是忍不住想问问徐羽的意思。
“我明白你对曼清姐姐没什么想法,可是一直以来,你想要的不就是一个安稳的家?”,曼云小心地盯着徐羽察言观色,心中惴惴。
徐羽低着头,不言不语地拍着已然结实的土地,全没了此前的咋呼。在他心中在霍城周家呆着的这几年,比之从前所受的折磨与流离,才是正儿八经人过的日子。有慈祥的长辈,可爱的妹妹,还有家……
霍城的城门渐行渐近,坐在油壁小车里的谢氏突觉近乡情怯。松开了一路上默数的佛珠,手紧紧地揪住了胸前的衣襟。
“奶……夫人!”,呆在车里近身服侍的桂枝小声唤着。带着物伤其类的怆然。
作为谢氏陪嫁来的体己人,她是为数不多还留在谢氏身边的一个。不比那些年纪大了还能打发了嫁人的丫鬟,嫁给周府下人的她走也走不得。再加上丈夫周四平也是犯了事的,也只得陪着谢氏在别庄熬了数年。
“桂枝!”,谢氏掏了帕子拭了拭眼角,轻声说道:“这一次回来,咱们定要尽了力就留在城里。我在老太太眼前尽孝也够年头了!”
昔日的谢氏对婆婆兼姑姑周太夫人言听计从,可是那是在两人在周府能当得了家作得了主的时候。
久病床前无孝子,在泽亭的日子,原本同一鼻孔子出气的姑侄婆媳也渐渐相看两厌,谢氏有时都恨不得手上再有一瓶玉燕光,索性让周太夫人喝下去立时死了,一了百了,好让自己能明正言顺地回到大宅之中。
“是呀,大少爷新娶媳妇进门,您总要教导着柳氏几年,到时您再带带小哥儿……”,桂枝宽慰着谢氏,也为自己鼓着劲。她与丈夫在老太爷眼中都是谢氏的私人,也就只能一条道走到黑紧跟着谢氏了。
“就怕老太爷还恼我……”,谢氏偷掀了下车窗帘,打量了下外边,队伍头前侧边徐羽骑马护卫的身影正入眼帘。她仔细看看,才将手放了下来,对桂枝道:“那个徐羽与曼清的事,真提着不会有错?”
“夫人,你想想,三小姐不过是个二房庶出的姑娘,二爷现还在霍山别院关着戒着散毒,而那小道士虽说出身差了些,但架不住他那爹得老太爷的喜欢,收了做义子的,听说老爷子为他父子俩择亲也是极费心的。”
“说起来他是爹爹的义孙呢!跟清姐儿也算是兄妹。”
“也正因此老太爷才没想到,但义孙总归是义孙,这门亲还是结得的。夫人你试探着清姐儿,她不是也有些意动,只是窗纸怎么捅的问题。再说,咱们也不为他们的亲事能成不成,也就是想让老太爷晓得您是为着这些晚辈打算的……”
谢氏缓缓地点了点头。桂枝的劝说正是她心中所想,只是再听听,增些信心。泽亭她呆够了,她不想在那儿再熬下去,等周显死了周恪当了家,才老态龙钟地回来当太夫人。
“清姐儿有意思就好。我这为人媳的做些个事体,老爷子断是不肯饶的,但他对孙辈却是极疼的。回去之后,你还是要往清姐儿那儿多走动走动。”
周显讨厌耍阴用药,谢氏就打定主意走了明路保媒牵线。少男少女的心事,好撩拨,只要他们起了念头,她就自信能将亲事促成。
车队在城门口停住,谢氏再次掀帘相看,正巧看见前方曼清的车窗微动,徐羽应唤靠在了车边。她长长地纾一口气,已然苦了许久的脸,终于爬上了一丝笑纹。(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