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山南山北 (六 下)
“是今天早晨你不在的时候,鲁会长带人入的库。”急于在自家亲戚面前表现本事,赵小栓冲到窗台前,大声向张松龄汇报,“西头的老薛庄和荒地庄的人想加入联庄会,魏爷爷前天答应了他们。所以今天早晨,他们就按照咱们的规矩,把应该捐给会里的份子送来了!”
“噢!是这样啊!”张松龄点点头,脸上露出了了然的表情。因为手中握着二百多条汉阳造,铁血会已经一跃成了附近数一数二的大势力。就连葫芦屿保安队,如果光按人头数和武器数来计算,也被铁血会轻而易举地给比了下去。所以临近的一些庄子,便产生了向强者寻求庇护的想法。希望自家在遭受土匪或者日寇窥探时,铁血会这棵大树能仗义援手。
“这个是我表姐,这个是我表妹。她们两个都是专门来看我的!”趁着张松龄抬头说话的机会,赵小栓又主动介绍两个女孩子给对方认识。
圆脸女孩子立刻低下头去,用手把玩自己的衣服角儿。瓜子脸女孩却不是很怕羞,冲着张松龄点点头,轻声问道:“我们没打扰你吧。刚才见你把算盘珠打得飞快,觉得好奇,就站在这儿看了一小会儿!如果你不习惯被人看着,我们现在就可以走。”
“没关系,没关系!你们大老远来一趟,跟这栓子多聊一会儿吧!别管我,我自己忙自己的!”张松龄哪里知道女孩子们是专程来“相看”自己的,听对方说话客气,赶紧笑着表态。
随即,他将目光迅速挪向赵小栓,低声吩咐,“赶紧给你表姐她们倒碗开水喝,大热天的,别让她们两个干晒着!”
“哎!”赵小栓答应一声,猴子般窜出去找茶壶巢子。(注1)
“这孩子!”冲着赵小栓的背影摇了摇头,张松龄将目光再度转回账本。一目十行,双手将算盘打得啪啪作响。
这双手珠算法,是老张家的祖传绝技。在读中学时,每当他把这一手绝活露出来,都会引得不少同学围观。他对此早已经习惯了,所以不在乎此刻窗口的观众是谁,更不介意对方的是男是女。
瓜子脸和圆脸女孩,却没想到张松龄如此“傲气”。原本含羞的笑脸,登时涌上了一股黑雾。正准备跺跺脚转身离开,又听见屋子里的阳光男孩大声喊道,“小栓,这笔帐是怎么回事?老军师好像没跟我说起过!”
“哪一笔,哪一笔!”赵小栓拎着茶壶巢子,飞一般跑回来。顾不得给自家表姐倒水,冲进屋子,伸手抢过账本,“您说的是这笔工钱和粮食么?我知道,我知道,今天魏爷爷临出门之前,付给各村泥瓦匠的。他们前些日子在各村的高处都搭建了大烟墩子,今天过来交工!”
大烟墩子,是当地人对烽火台的俗称。为了与周围各村守望相助,老军师魏丁特意从铁血会中拨出了专款,给每个加盟的村子都修建了一座烽火台。并且跟每个村子都约好了,无论谁家先点起烽火,其他村落立刻带着全村青壮前去支援。如果看到魏庄的铁血会总部点起了烽火,则意味着马上有打仗要打,所有村落的青壮男子,都赶往魏庄古庙前集合,拿起武器,共赴国难。
对于位居丘陵地带,交通非常不便利的众村庄来说,修烽火台无疑是个好点子。至少能将外来攻击迅速向周边示警,并且也免去了青壮们总是集中在铁血会总部,以至于耽误了农活的问题。
带着对老军师的佩服,张松龄继续整理账本。越看,越觉得老军师这辈子不出山去辅佐蒋委员长和张副总司令,的确是屈了才。单拿这铁血会来说,张松龄第一次看账本时,不过是六十几条土枪,两三百人的规模。如今才过了短短一个多月,就已经扩大了一千多人,近四百条各色枪支。若是能加以严格训练,哪天与小规模日本鬼子遭遇上,未必就一定怕了他们!
光想着尽快把今天的工作处理完,他根本没察觉到窗口的两位女观众,是什么时候离开的。而第一次把账本放下,活动胳膊腿儿的时候,一大早出门办事的驼背老军师已经回来了。看了看张松龄,又看了看摆在窗台上的两只空水碗,低下头,神神秘秘地问道:“刚才有客人来了?!怎么样,你跟她们聊得来么?”
“是小栓子的客人,我忙着干活,没顾得上招呼她们!”张松龄努力想了想,依稀从记忆中翻出了两个模糊的影子。
“唉!”老军师伸出巴掌,好像很想打人的模样。但最后,却非常温柔地摸了摸张松龄的额头,“别老忙着干活,该出去走走,就出去走走。咱们魏庄这片,景色其实满清幽的!”
“的确不错!就是最近山上人比较多,我想找个近一点儿的地方练枪,都不容易了。”张松龄点头附和,一点儿也没觉得老军师话里有话。
碰到这么一个油盐不进的主儿,老军师也没了辄。摇了摇头,悻然放弃,“那你就往远点儿去,记得按点儿回来吃饭就行。”
话音未落,他又赶紧补充,“但明天不要走得太远。明天早上,我得跟占奎和肖二子他们几个去大东头的贝勒庄,他们那边也有一支联庄会,人数跟咱们不相上下,就是枪没咱们多。如果能把他们也收编过来,咱们会里就有两千人了!”
“那您老岂不是要更忙?!”张松龄笑了笑,顺口恭维。
“我老人家忙,你小子也闲不着!到时候,我就把人分成五个大队,专门留一个最精锐的给你。怎么样,留我这里,不算吃亏吧?!”老魏丁嘿嘿一笑,满脸得意,“你要是去了宋哲员那边,能当个大头排长,就顶天了!还得处处看人眼色。哪如在咱们这边,什么事情都可以自己做主!”
“就怕大当家他们舍不得!”张松龄现在也觉得铁血会的发展前景可观,笑呵呵地敲砖钉角。
“没事儿,有我老人家在呢。这次,我看谁敢说三道四!”驼背老军师魏丁一拍腰间驳壳枪,大声保证。
爷两个谈谈说说,将铁血会的未来发展方向梳理个了遍。第二天鸡叫,老军师魏丁早早地爬了起来,伙同魏占奎、肖国涛、鲁方三位正副会长,前往距离本村四十里左右的贝勒庄,商谈两股村民自治武装合并的问题。为了展示自家实力,,他们特意将铁血会的直系警卫中队和赵二子中队带在了身边,荷枪实弹,以在谈判中争取主动。
最后一个副会长杨大顺则留在会里边坐镇,以应付各种突然发生的紧急情况。此人是个闷嘴葫芦,轻易不会给别人指派工作。所以张松龄也偷得一日空闲,继续到村外练习射击技能。这回,再没有采野菜的女孩子们打扰了,他全神贯注练了个爽快,直到将二十发子弹的定额折腾光了,才收起了盒子炮,晃晃悠悠地走下了山。
时近正午,村子里头很安静。农田里的高粱和玉米已经长到半人多高,远远望过去,就像一片碧绿的大海。在层层水波之间,则零星点缀着几只小舟,那是庄户人家为了驱赶野猪、狗熊等野兽,提前在田间架起来的木屋子。晚上抱着猎枪住进去,可以一边看着满天星斗,一边听取周围的蛙声鸟鸣。,
饶是在小县城长大,张松龄看到这如画美景,也觉得有些心旷神怡。轻轻伸了几个懒腰,他大步走回古庙侧院。取冷水洗了把脸,收拾了一下行头,拿起碗筷正准备去伙房打饭,却看见老军师魏丁新收了没几天的小跟班赵小栓急跌跌撞撞地的跑了过来,满脸惶急。
“栓子,怎么了?谁踩到你的尾巴了!”对于这个年龄比自己还小好几岁的小家伙,张松龄很是疼爱,从窗口探出半个身子,笑着调侃。
“啊!”赵小栓不吓了一跳,差点踉跄着跌倒。待看清问话的是张松龄,立刻冲过来,大声喊道,“快躲起来,张大哥,你快躲起来。我三姨夫,我三姨夫带着人,过来抓你了!”
“抓我?你三姨夫抓我干什么?”张松龄大吃一惊,返身回屋,从墙上取下盒子炮,紧握在手。
小栓子的三姨夫,就是副会长杨大顺。张松龄自问跟他无冤无仇,他为什么说翻脸就翻脸?正迷茫间,又听小栓子带着哭腔喊道,“你快藏起来,快到后山树林里藏起来。我三姨夫……”
话还没等说完,就听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副会长杨大顺,带着十几个杨家庄的青壮,个个手握汉阳造,急冲而入。
这回,张松龄用不到再迟疑了。大拇指指往盒子炮上一顶,就轻松推开了保险。紧跟着,他单手持枪,正对杨大顺的脑门。半个身体却藏在了窗户下,不给别人任何可乘之机。“杨会长,你这是什么意思!”
杨大顺还没等反应过来,先手已失,不由得恼羞成怒。一把扯过拎过赵小栓,劈头盖脸地就是几个大耳光,“小兔崽子,我叫你吃里扒外,我叫你吃里扒外…….”
“住手,否则我真开枪了。”眼看着赵小栓的鼻子嘴角一起往外冒血,张松龄手指一曲,就准备扣动扳机。杨大顺不敢跟他拼命,本能地往后退了几步,一脚踢开自家亲外甥赵小栓,大声道:“我们几个不是冲你来的。你这个外乡人,也少管我们的闲事。把仓库钥匙交出来,咱们各走各的路,谁也不招惹谁!”
“把仓库钥匙交出来,把仓库钥匙交出来!”其他几个杨家庄的青壮,举着汉阳造,大声威胁。
“仓库钥匙?您要仓库钥匙干什么?”被突然发生的情况弄得心乱如麻,张松龄依旧强迫自己沉着应对。老军师魏丁他们去的是贝勒庄,距离魏庄只有四十几里山路。如果有人发现魏庄的情况不对,骑着马偷偷跑去报信的话,用不了两个小时,老军师和其他几个会长,就会带着大队人马杀回来“平叛”。
杨大顺根本不肯跟张松龄废话,把死鱼眼睛一竖,厉声喝道:“干什么,当然是拿走我杨家庄应得的东西。魏老头和他女婿两个从大伙头上刮了那么多,他们爷俩吃肉,总得让我们杨家庄的人有口汤喝!”
“对,拿回我们杨家庄应得的东西。”
“分账,分账!”
几个杨家庄来的大小伙子们,七嘴八舌地嚷嚷。
“那是用来抗日的钱粮!”张松龄大怒,斥责的话冲口而出。“老军师从来没自己动过一分,所有支出,都记在本子上!”
“抗个屁日!”杨大顺这老实人突然发作起来,话茬子一点儿也不比张松龄慢。“连二十九军都被日本人打趴下了,就凭咱们这几杆破枪,能管蛋用?!谁愿意去送死谁去送死,我们杨家庄的人,才不做那傻帽!”
“对,我们杨家庄的人,不给你们魏家庄的人当炮灰!”
“我们不做傻帽!”
又是一片嚷嚷声,让张松龄如坠冰窟。就在昨天,他还看过外边送来的旧报纸,说二十九军跟中央军正联手与日寇鏖战,不分胜负。这才半日不到,居然就又听闻了二十九军已经溃败的消息。可即便心里头再冷,他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杨大顺等人在自己面前,将老魏丁用尽坑蒙拐骗手段才收集到的钱粮物资瓜分。把牙一咬,厉声道:“想分家,没问题。等大当家和军师他们回来,你当面跟他们说。别再靠近,别逼着我开枪。我枪里头有多少子弹,你们自个儿清楚!”
盒子炮很难打得准,可架不住距离近,张松龄手中子弹又充足。况且这些日子,张松龄苦练枪法的模样,众人也都看在了眼里,都知道他所言非虚。一时间,还真不愿跟他硬着来,只好一边举着汉阳造威胁,一边七嘴八舌地叫嚣,“你别耽误功夫了!魏占奎他们几个回不来了!趁早交出钥匙,我们大伙也分你一份,免得你没有盘缠回家!”
“你有一把枪,我们有十几把。有种就开枪,咱们看看谁先死!”
“有种就开枪,老子打不烂你!”
“乒!”张松龄照着叫嚷最欢的一名青壮的头皮扣动扳机,将对方的头发扫飞了一片。“别再逼我!否则,大伙一起死!”
没想到外地来的小白脸真的敢下狠手,那名青壮惨叫一声,抱着头皮就蹲在了地上。其他几名青壮也赶紧散开,慌慌张张地于院子中寻找隐蔽物。杨大顺被手底下人的拙劣表现羞得无地自容,也拔出驳壳枪,冲着天空搂了两枪,怒气冲冲地咆哮,“都给我站起来,站起来。把枪端平,对准窗口。谁敢再藏,我就亲手毙了他。”
众青壮不敢违抗,战战兢兢地端着汉阳造,继续与张松龄对峙。杨大顺将驳壳枪收起,冲着张松龄轻轻拱手,“小兄弟是个人物,杨某人佩服。但你毕竟就一把枪,同时打不死我们这么多人。刚才弟兄们的话,你已经听到了。魏老秀才和小毛桃他们,绝对回不来了。识相一点儿,你把钥匙交出来,库房里的银元、子弹,随便你拿。要是非逼着我拼命的话,咱们两个就试把,试把,看你先把我们这些人全杀光了,还是我们把你打成烂筛子!”
“你撒谎,军师他们怎么可能回不来!”张松龄一边苦苦思索对策,一边继续用言语与杨大顺纠缠。
如果他手中驳壳枪真的可以百发百中的话,他早就一枪一个,将外边的王八蛋们给结果掉了。但自家的苦处自家知道,如果有足够时间瞄准的话,他平均两发子弹能打死一个敌人,已经算走了大运。如果没有任何准备,抬起枪来就乱打,恐怕把枪里边压着的子弹全消耗光了,也未必能杀死外边的一半儿敌人。
到那时,他就只有任对方宰割的份儿。而仓库里的银元、子弹和粮食,想必也会被杨家庄的败类们洗劫一空。
正焦急地想着主意,又听见杨大顺冷笑着说道:“我撒谎,那老不死是什么人物,我敢造他的谣?他们几个要是不出事儿,我敢动仓库里的东西么?你别故意拖延时间,即便拖延到晚上去,也没人会回来帮你!”
以老军师魏丁的人脉和威望,恐怕他一日不死,就能将几个正副会长都压得连大气都不敢出!所以…….,恐怕……,杨大顺的话,十有七八不是编出来的!一阵绝望涌上心头,张松龄举起枪口,就准备跟外边的人以命换命,正在此刻,远处突然传来了一阵沉闷的巨响。
“轰!”
“轰,轰!”
紧跟着,几团黑烟从村子的东方扶摇而上,直冲霄汉。
“日本人打过来了!”
“日本鬼子打过来了。快跑啊,快往山里跑啊!”有人在古庙外边凄声叫嚷,仿佛到了世界末日。
“小兔崽子!”杨大顺再顾不上跟张松龄拿钥匙,掏出驳壳枪左右一摆,冲着自己的嫡系命令,“跟我去砸门,把门砸烂了,拿了银元咱们就撤!小兔崽子,有种你就追上来!”
“早晚你会后悔今天的作为!”张松龄无力地回敬的一句,翻身出了窗子。取与杨大顺等人相反的方向,冲到古庙前。
庙前空地上,来来往往都是人。有的扛着箱子,有的提着篮子,还有的死死抱着手里的汉阳造。张松龄想找个人问问具体情况,伸手连拉了几次,都没有拉住任何目标。又逆着人流向村子东口跑了几步,正瞧见中队长赵二子抱着杆汉阳造,满头是血地往村子里跑。
“赵队长,站住。你给我站住,到底是怎么回事!”张松龄这回彻底豁了出去,一把扯住赵二子手中的枪杆,大声喝问。
“日本人,日本人来了!”赵二子的声音里头带着哭腔,手抓枪杆,用力拉扯。
“多少人,什么方向?老军师和大当家他们呢?!”张松龄握紧枪杆不放,继续大声喝问。
“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你别问我,你别问我!”平素在人前威风八面的赵二子松开汉阳造,嚎啕着蹲下,就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张松龄无奈,只好也跟着对方蹲下,用平生最温柔的语气询问:“二子哥,二子哥,你别哭啊,哭有什么用?!日本人到底在哪?军师和大当家呢,他们不是跟你一起去的贝勒庄么?”
“圈套,那是一个圈套。贝勒庄的人,早就跟日本人勾结在一起了。我们没等到地方,就遭到了他们的埋伏。”赵二子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地回应,“三当家中了两枪,当场就不行了。大当家和二当家保护着军师往回撤,半路上又遇到一伙日本鬼子,然后,然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又是羞愧,又是害怕,赵二子抱着脑袋,放声大哭。张松龄拍了拍他的肩膀,叹了口气,转过身,继续往村口走。一路上,还有更多的弟兄抱着汉阳造,失魂落魄往回逃,他没有阻拦其中任何一个,也没有兴趣去拦。
“咱们弟兄平素吃香喝辣,该拼命时,可是谁也不能拉稀!”他记得一次吃猪肉炖粉条时,大当家魏占奎举着酒杯,冲着在场的弟兄这样讲。
当时,大伙的回应如同山崩海啸,“不能!舍生取义,杀身成仁!”“舍生取义,杀身成仁!”
那情景,就像在梦里一般。曾经有那么一刻,张松龄真的以为,自己可以在老军师的帮助下,带领着铁血会做一番大事。却万万没想到,这些人打着抗日的旗号,吃饱了,也喝足了,到头来却全成了耸包!
他感到深深的耻辱,为了铁血会,也为了身边这群麻木的人!
他拎着盒子炮,继续逆着逃命的人流向东,一步也不敢回头。
注1:茶壶巢子:一种原始保温瓶,里边是瓷胆,外套细软的茅草编织物,用以保持开水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