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群英 (六 下)
“你刚才梦到了什么。“赵天龙不想张松龄再度被琴声催眠。向他身边凑了凑。低声询问。
“很多东西。”张松龄晃了晃还在发晕的脑袋。犹豫着回应。他在睡梦里看到了草原上数万年來的沧桑变幻。看到了现实世界中鬼子兵在四处烧杀抢掠。但这些。他都不认为是赵天龙想知道的。“最奇怪的是。我听到了几声狼嗥。却看不见那只狼在哪里。醒來之后再听。就怎么也听不到了。”
“那是狼神在托梦给你。”赵天龙想了想。脸上的表情非常郑重。“狼神本來就沒有身体。所以你才看不到他。至于醒來之后。梦都醒了。当然再也听不见狼神的指引。”
“问題是。我睡着时。也沒听懂他在说什么。假如真有你说的那个狼神的话。”张松龄苦笑着摇头。压根儿不相信这些毫无依据的胡诌。
“现在沒听懂。是机会沒到。等机会到了。就听懂了。”赵天龙看了他一眼。非常认真地提醒。
“算了吧。我才不信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呢。”张松龄笑着摇头。很是不解赵天龙为什么对梦里的事情如此上心。
赵天龙的脸色却愈发凝重起來。狠狠瞪了他一眼。用极低的声音教训:“这话最好别给外人听见。蒙古人都是苍狼的子孙。多少人想得到狼神的指引还沒资格呢。你小子。还偏偏身在福中不知福……”
“行。行。我不说就是。”张松龄点头答应。心里却觉得赵天龙有些小題大做。迅速把话头往其他地方带。“除了你之外。我还能跟谁说这些。赵大哥。我记得你好像还有个蒙古名字。”
“嗯。阿尔斯楞。”赵天龙的脸轻轻抽搐了一下。幽幽地回应。“狮子的意思。当年我师父帮我取的。为的人跟牧民们打交道时方便。”
天色太暗。张松龄沒看见对方脸上的痛楚。兀自继续问个不停。“那你怎么又姓了赵。你到底是蒙古人还是汉人。”
“我自己也不知道。”赵天龙叹了口气。轻轻摇头。“我是师父从雪地里捡回來的。他教我读书识字。教我打枪骑马。他姓赵。我就跟着姓赵了。至于我到底是蒙古人的孩子还是汉人的孩子。我自己也不清楚。”
“那你师父呢。他是蒙古人还是汉人。”
“不清楚。”赵天龙继续苦笑着摇头。“小时候我不知道问。等我想起來问了。师父已经被右旗老王爷一把火烧死在林子里头了。”
这绝对不是一个轻松的故事。张松龄眼前迅速涌起斯琴郡主那满是泪水的脸。“对不起。我不该问。”抬手拍了拍赵天龙的肩膀。他低声道歉。
“小屁孩子。事儿还挺多。”赵天龙一巴掌将他的手拍开。笑着骂道。“问都问过了。说对不起管蛋用。。我又不是那种小肚鸡肠的家伙。因为几句话就跟你掰了。”(注1)
“那是。”张松龄挠了下自家后脑勺。讪讪地再度改变话头。“赵大哥你当年第一次听‘啸’时。也听到了狼嚎么。”
“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好运气啊。能得到狼神的看顾。”赵天龙拍了他一巴掌。以示羡慕与嫉妒。“我梦见一朵云。托着我飘啊。飘啊。不知道要飘到哪地方。想停下來。却无论如何都办不到。”
“怪不得你绰号叫入云龙。”张松龄恍然大悟。笑着点评。
“扯淡。入云龙和这个沒半点儿关系。要不然。黑炭头梦见的就应该是一把大号刷子。”赵天龙轻轻摇头。否认了张松龄的臆测。
“那他梦见了什么。”张松龄偷偷看了一眼正在抓紧时间假寐的黑胡子。继续刨根究底。。
“他梦见了一碗大米饭。”谈起这个话題。赵天龙就乐得直想捶地。“特大的一碗。东北贡米。过去皇上才能吃到的那种。可惜沒等他拿起筷子來。梦就醒了。”
“这个梦可真够悲催的。”张松龄也跟着轻轻摇头。“是不是你们这里每个人。都要听一次‘啸’。然后向长辈汇报自己梦见了什么。。”
“差不多吧。”赵天龙点头承认。“只限于男人。十八岁生日的时候。长辈会送你去听别人的‘啸’。或者请对方到家里來唱。听完了。做一个梦。就说明你已经长大成人了。可以说媳妇了。对了。兄弟你今年多大了。”
“十八。”张松龄顺口回应。猛然间。想起自己的生日好像就是今天。愣了愣。精神又是一阵恍惚。
上个生日时。自己正在铁血联庄会被老秀才抓了差。根本沒顾上过。今年。自己则走到了草原上。与草原上大名鼎鼎的入云龙和黑胡子混在一处。命运这东西。想起來还真的是好生神奇。仿佛冥冥中有一双手。把你抛起來。丢下去。起起落落。从來沒有一个可以预测的轨迹。
“怪不得。”赵天龙的话又在耳边传來。像是在点评某件事情。又好像是在自言自语。
张松龄沒有接他的话茬。继续盯着篝火中的残存的红点儿想自己这一年多來的所经历的种种。越想。越觉得冥冥中好像真的有神仙存在。
正困惑间。耳畔忽然又响起了黑胡子的声音。“龙爷跟张兄弟两个聊什么呢。嘀嘀咕咕的这么开心。”
“我跟他说你当年的丑事儿。”赵天龙一点儿也不想给黑胡子留面子。笑着奚落。“做梦梦见大米饭。吃不到嘴急得直哭。”
“那还不是饿怕了么。”不打仗的时候。黑胡子周黑炭是个非常和气的人。摇摇头。笑呵呵地替自己辩解。“况且东北贡米。就是好吃。我当年就想着。哪天要是不做马贼了。就在老哈河套下游那嘎哒。开上几百亩地。专门用來种大米。反正那地方常年发洪水。不愁沒东西浇稻子。”(注2)
“嘿嘿。还越说越上样嘞。”赵天龙才不相信周黑炭会放下马刀。立地成佛。“ 就你。知道怎么握锄头不。还种大米呢。不当马贼的话。能不把自己饿死就烧高香去吧。”
“切。你真还别瞧不起人。”黑胡子七个不服。八个不忿。“我跟人问过。东北那边的气候。跟咱们这边差不多。老哈河与西黄水交汇之后。流向的就是沈阳。凭什么下游能种稻子。咱们上游就种不活。。”
“行。行。行。你有本事行了吧。。”赵天龙沒心情跟黑胡子探讨如此远大的理想。推了对方一把。笑着问道。“种稻子当地主的事情。咱们以后再说。接下來怎么办。你心里有章程沒有。”
“我这不是正要跟你们两个商量呢么。”黑胡子歪了歪嘴。带着委屈的口吻回应。“可你一直沒给我说话的机会。”
一旦说起了正事儿。赵天龙便收起了笑容。想了想。低声回应。“今天你虽然损失了好些弟兄。可保安队和镇国公的私兵。也都被咱们打残了。此刻藤田老鬼子手里只剩下一百多小鬼子。未必敢主动追上來。需要提防的是黄胡子。那厮今天跟藤田老鬼子勾结。存心是想把你往绝路上逼。”
“我已经派人去打探了。顺便看看。有沒有机会把老二他们的尸体给偷偷地运回來。”黑胡子点点头。表示赞同赵天龙的意见。同时将自己的安排简要介绍给他和张松龄两个。“下午做探子的兄弟说。老欢子。独眼龙和扒皮鬼都跟黄胡子在一起。人数在七百到八百之间。如果真追上來。可能会是很大的麻烦。”
“的确。”赵天龙皱着眉头沉吟。“他们的喽啰太多。也不像镇国公的人那么好对付。可一个劲的逃下去的话。弟兄们士气肯定会出问題。”
“硬拼我还真未必怕了他们。但假如小鬼子的机枪队也跟着过來……”黑胡子呲牙咧嘴。将求助的目光看向了一直沒有开口的张松龄。下午时后者指点的那一记倒脱靴。让他至今还念念不忘。如果后者还能再想出下午时那种奇招妙计。即便黄胡子带着更多的人。拿着再好的武器。也未必能从大伙这儿讨到任何便宜去。
“张兄弟。张兄弟。赶紧想办法。大伙都等着你呢。”赵天龙也对张松龄的指挥能力深信不疑。退了他一把。大声催促。
“正在想。正在想。”张松龄摆了下手。示意二人稍安勿躁。黄胡子那边总人数高达八百。自己这边却只有二百出头。四比一的兵力。的确有些过于悬殊。但二十六路特务团哪回出击。面对的不是实力远远强过自己的敌人。老苟和石头他们。又几曾选择过把后背露给敌人。
脑海里迅速过着特务团的那些战例。以及老苟和石头两个填鸭般塞进自己肚子内的用兵打仗知识。张松龄的眼神渐渐明亮。“附近有沒有这种地形?”找了块烧焦了的木柴当笔。他在地上勾勾画画。”就这种。两边都有山。或者一边是山。一面临河。越窄越长越好。越窄越长。对咱们越有利。”
“当然有。”赵天龙和周黑碳两个都堪称活地图。看了看张松龄所画的东西。异口同声给出答案。“喇嘛沟。距离这儿大概有一百四十多里。可是那边……”
二人互相看了看。声音渐渐变小。渐渐变得几不可闻。
注1:掰了。东蒙地区方言。指朋友绝交。
注2:嘎哒。方言。指一小片特定地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