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人情 (六 下)

目录:烽烟尽处| 作者:酒徒| 类别:历史军事

    第五章 人情 (六 下)

    “那倒也是。”吕风默默地想了一会儿。紧板着的面孔终于露出一丝笑容。如果小黑胖子真的是一名军统特务的话。放任他在黑石寨附近游荡。等同于放任不可预知的危险四下蔓延。还不如把他留在游击队里。至少能把他的一举一动看个清楚。

    万一小黑胖子像王队长判断的那样。根本与军统沒有任何关系。对喇嘛沟游击队來说。更是有百利而无一害。这年头读书人金贵。非但国民党嫡系和**八路军两家在使出浑身解数吸引年青学生入伍。就连阎锡山、宋哲元这些地方军阀。也都把众学子们视若珍宝。青年学子脑子灵。接受新鲜事物快。在重武器应用和战斗指挥方面。具备其他人无法相比的优势。作为一个整体。他们身上唯一的缺点就是思维活跃。不容易被上司控制。但**人最不怕的就是思维活跃。当今中国。也最需要这种活跃。

    “他是二十六路特务团的人。那个特务团也称教导团。培养的不是特务。是整个二十六路的军官种子。”见吕风还是沒有完全明白自己的良苦用心。游击队长王洪继续低声补充。“老二十六路在新兵训练、军官培养和以弱抗强方面。都很有一套。而咱们喇嘛沟游击队。眼下最缺的就是这些经验。况且你和我年龄都不小了。体力和精力都会越來越差。以眼下晋察冀军区的情况。短时间内又不可能给咱们派一些年青的骨干过來。所以咱们只能一边努力发掘培养游击队内部的优秀种子。一边敞开大门。接纳各方英才。只有这样。咱们才能把革命的火种一代代传承下去。才能保住晋察冀军区北上草原的这个前哨不丢。”

    “那个入云龙看上去是个很直爽的人。又沒有什么特殊背景。应该能留得住。可那个张小胖子。我看有点儿悬!”副队长吕风一边说。一边轻轻摇头。

    “刚才也不是谁。恨不得立刻赶人家走。”王洪看了他一眼。笑着数落。“行了。能不能留住他。以后再说。先跟我一起出去招呼客人去。跟你掰扯了这么久。估计奶茶早就凉了。”

    “我帮你拿。我帮你拿。”带着几分歉意。吕风伸手抢过王洪搜捡出來的资料。“这是。你既然想把他留下。怎么还替他找二十六的消息。”

    “我答应过他的。”王洪一把抢回资料。迈动双腿。大步流星。“江湖上讲究言而有信。咱们**游击队。不能连江湖好汉都不如。”

    “我差点忘了你是红胡子。”吕风摇了摇头。快步跟上。他今年已经五十二岁了。的确如王洪先前所说得那样。体力和精力都在大幅度退步。从后院的资料室到前院的会议室。不过是百十來米的距离。居然走得气喘吁吁。进了屋。重新跟客人们打过了招呼。便找了个位置坐下喝茶。一碗奶茶刚刚落肚。就闻见一股浓郁的油脂香味随风荡漾。

    “羊肉已经烤上了。我出去给老胡打个下手。”轻轻放下喝空了的木碗。吕风又起身向外走。

    “我去吧。你歇一会儿。”机枪手大周尊敬老人。主动站起來替吕风分担工作。

    “我去吧。你跑了好几天了。”吕风心疼下属。摇头拒绝。

    “要我说啊。咱们不如一起过去。就在院子头吃。找个树荫坐下。保准比屋子里头凉快。”听见两人的争执。游击队长王洪缓缓站起身。手扶着桌案大声提议。

    “好啊。”赵天龙和周黑炭两人大声响应。作为江湖汉子。他们也不喜欢坐在桌案边文绉绉地细嚼慢咽。大块吃肉。大碗喝酒。才更附和他们的身份。

    只有张松龄沒有回应。双手捧着王洪刚刚找來的资料。物我两忘。资料上有关二十六路的内容所占篇幅其实非常小。有时甚至只用短短几行字便一笔带过。但就这几行字。也让他感觉到激动不已。比起报纸和传言中的扑风捉影。军队内部传阅的资料虽然简略。却胜在真实。只是寥寥数篇。就将二十六路最近半年來的动向。在张松龄脑海里面绘制了个清清楚楚。

    打完了娘子关。二十六路又参加了太原保卫战。太原保卫战结束之后。紧跟着就参加了台儿庄战役。然后是峰县追敌。然后是泥沟庄阻击战。然后是徐州断后。这支部队还是象去年时一样英勇。还是象去年一样。取得了一个又一个局部胜利。却无法扭转整个国民革命军的颓势。眼睁睁地看着战机一个接一个流失。眼睁睁地看着日本鬼子将弟兄们用性命堆下來的阵地。一个又一个重新抢了回去……

    “一会儿有时间再慢慢看吧。开饭了。大伙都等着你呢。”赵天龙不愿看着好朋友失礼。走过去。轻轻推了下张松龄的肩膀。

    “呃。”张松龄本能地用胳膊将资料死死压住。然后愕然抬头。看到他那魂不守舍模样。游击队长王洪摆了摆手。大度地说道:“不用紧张。这些资料都送给你了。你想什么时候看。就什么时候看。”

    “送给我。”张松龄好像沒听懂对方的话般。将资料按在胸口处。两眼一片茫然。

    除了有关二十六路的内容。资料中涉及更多的是八路军晋察冀军区自己的动向。眼下虽然是国共合作时期。可他也不能随随便便就拿一堆八路军的文件走。

    “送你了。”王洪大声肯定。“都是几个月前发生的事情了。用不着再保密。况且我也沒必要跟你保密。”

    “谢。谢谢您。真的谢谢您。我一会儿找几张纸。把有关二十六的内容总结一下就行。不会带着这些文件下山。”张松龄感动得有些语无伦次。站起來。大声向对方表态。

    “走啦。走啦。吃肉去了。再不去。肉就烤老了。”王洪和蔼地笑了笑。带头走出了会议室。从小黑胖子的表现上看。留下此人的难度的确不小。可越是这样。王洪对此人越感兴趣。革命者大公无私。但革命者并非无情无义。越是有情有义的汉子。成为革命者之后。信仰越是坚定。相反。那些表面上为了**理想可以牺牲一切。甚至骨肉亲情的人。往往都是投机者。骗子。一旦遇到危险。他们心中的自私和冷血立刻曝露无遗。

    奶茶有很好的消食化脂作用。在会议室里坐了这么久。大伙也的确有些饿了。跟在王洪和吕风两个身后。快步走向游击队的伙房。两只收拾干净了全羊。就架在伙房门前的碳堆正上方。幽兰色的火苗舔着羊脂。不断发出“滋滋”的声音。刚刚结束了训练的游击队员们都被羊肉的香味给吸引了过來。在烤架旁边围了满满一大圈儿。每个人都轻轻地抽动鼻翼。嘴角的涎水光泽隐约可见。

    “你们这些馋鬼。就知道吃。”大概是觉得战士们的表现实在有点儿给游击队丢人。副队长吕风快步走过去。伸手给了两名小队长每人一个脖搂。“带几个人去摘点儿新鲜蔬菜來。荤素搭配。然后再去地窖里把咱们去年自己酿的野果子酒搬十坛子出來。大伙都可以整一点儿。”

    “好嘞。”听闻还有酒可以喝。游击队员们欢声雷动。吕风见状。赶紧大声补充。“每人只能喝一碗。别耽误了下午的训练。还有。今天值日的都不准喝。我会让人把酒给你们留着。等换完了岗后下來再过瘾。”

    “谢谢副队。”“谢谢副队。”只要有酒可喝。大伙也不在乎晚上几个小时。一边道着谢。一边匆匆跑去采摘蔬菜。吕风冲着大伙的背影摇了摇头。然后快步走进伙房内。用力搬出一张大圆桌。“谁能过來搭一把手。这桌子是榆木打的。死沉死沉。”

    赵天龙和周黑碳两个抢上去。从吕风手中接过桌子。然后按照此老的指挥。将桌子抬到一棵合抱粗的大树下摆开。机枪手大周带着另外几名游击队战士搬出了数张长条凳。围着大圆桌拼成了一个圈。游击队长王洪一手拉住赵天龙。一手拉住周黑炭。将他们两个硬拉到上风口位置就坐。随即又拉起张松龄。笑呵呵地询问。“小伙子。你能陪我整两盅不。。”

    “能。能喝一点点。”张松龄无法拒绝一个长者的邀请。略作犹豫。笑着点头。

    “那咱们四个就挨着坐。老吕酒量不行。让他去招呼别人。”王洪笑呵呵地挨着赵天龙坐好。然后示意大周给客人倒酒。“周队长。你从伙房把白酒拎一坛子出來。咱们这桌先整点儿白的。”

    “嗯。”大周答应一声。手脚麻利地从伙房里拎出一个大酒坛子。给本桌上每个人满了一木碗。

    高粱酒的味道立刻压住了烤肉香。不断地刺激着人的鼻孔。游击队长王洪回头看了看不远处的火堆。大声招呼。“老胡。捡烤好的先切几块过來。让客人尝尝你的手艺。”

    “唉。这就來。这就來。”炊事员老胡擦了把脸上的油汗。举起刀。从正在烤着的羊背部片下两块最肥最嫩肥的长条。每一条都有三、四两重。一面颜色金黄。另外一面却呈淡淡的粉色。摆在一个长条形木头盘子上。与酱料一道端上了桌。

    “來。尝尝老胡的手艺。山里头沒什么能拿得出手的硬菜。大伙凑合着吃。”游击队长王洪也拿起一把游击队自己打造的小短刀。将大木盘上的肉条切成一两左右的小块。热情地布到客人们面前的小木盘内。

    他本來长得就像个农家老汉。再配上满嘴的大实话。更令人无法将他的身份与传说中那个红胡子联系到一起。赵天龙等人道了声谢。用短刀扎起肉块。慢慢放到嘴边。牙齿轻轻一碰。一股又浓又热的汁水立刻滚进了喉咙。

    “地道。”周黑炭大声夸赞。三下五除二。将自己盘子里的肉吞了个干净。“地道。比山下那些蒙古蛋子烤得都地道。我从小长这么大。头一回吃到这么好吃的烤肉。”(注1)

    “我本來就是蒙古人。”正在火堆旁转动肉羊架子的炊事员老胡闷声闷气回应。“我叫胡嗒嘎。老胡只是大伙图方便。”

    “哦。。”周黑碳咧了一下嘴。脸上不觉有些尴尬。赵天龙见状。立刻毫不犹豫地“落井下石”。“让你嘴巴沒把门的。这回。出洋相了吧。。罚酒。罚酒。自己先整一碗。算是给老胡道歉。”

    “该罚。该罚。”周黑炭端起酒碗。向老胡举了举。一饮而尽。

    “叫就叫了。我又不会少块肉。”炊事员老胡原本就沒生气。见周黑炭喝得痛快。立刻憨憨地笑了起來。“算了。我陪你喝一碗。咱们俩交个朋友。”

    说罢。快步走向圆桌。把大周面前的酒碗抢了。也一口闷了个精光。

    江湖人最欣赏直爽汉子。见老胡如此豪气。周黑炭立刻端起了第二碗。“行。以后你老胡就是我周黑炭的大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打声招呼。”

    “好说。好说。”老胡给自己又倒了一碗酒。一边喝着。一边慢慢走向火堆。“你们继续。我得看着羊肉。这东西。烤小了发酸。烤大了就立刻变老。”

    一场因为口不择言而差点引发的误会。在当事双方的刻意退让下。顺利消解于无形。酒桌上的气氛立刻变得更加活跃。游击队长王洪起身又给客人们布了一回羊肉。然后举起酒碗。以此间主人的身份相劝。赵天龙、周黑炭和张松龄三位客人举碗回应。大口喝酒。大块吃肉。酣畅淋漓。

    片刻后。去摘菜与搬果酒的游击队员们也纷纷返回。在另外几棵大树下围成七、八个大圈子。开始用餐。待给队员们都安排好了吃喝。副队长吕风又端着一碗果酒走向了赵天龙。笑呵呵地向对方发出邀请。“早就听说过你的大名。却一直沒见到过真人。今天难得碰上。來。让我敬你一碗。”

    “吕队长客气了。”赵天龙端起酒碗跟吕风碰了碰。鲸吞虹吸。

    吕风冲他笑着点头。随即将目光转向了周黑炭和张松龄。与后两者也各自碰了一回。喝下了大半碗酒。笑呵呵地离去。

    紧跟着。又有两名游击队的干部走过來。依次向赵天龙、周黑炭和张松龄敬酒。宾主双方谈笑炎炎。喝得十分舒畅。再接着。第三波敬酒的人上前。却是昨天曾经并肩作战的游击队员。赵天龙等三人沒理由拒绝。又端起酒碗喝了个痛快。

    转眼酒过三巡。宾主俱眼花耳热。信口聊起草原上最近发生的一些大事。皆对日本鬼子恨得咬牙切齿。

    “那帮王八蛋甭看表面上客客气气的。其实根本沒拿咱们中国人当人。偏偏有一帮孬种自己犯贱。伸着舌头去舔人家的屁股沟。转过头來。还好像得了多少好处般。趾高气扬….”赵天龙拍着桌案。愤恨不已。

    “就是。咱们这里。不争气家伙太多。才一百多小鬼子。就愣是把黑石寨方圆几百里全给管得死死。那些狗屁王爷。国公。欺负老百姓时有种着呢。见到日本鬼子。立刻就像断了脊梁骨的狗一般。尾巴摇得那叫一个欢实。”

    “他们被满清驯服的时间太长了。向强者低头。早已经成了习惯。”一碗白酒和大半碗果酒陆续下肚。张松龄的话也开始变多。根据自己最近一段时间的见闻。大声总结。“不光是那些蒙古贵族如此。其他人。也未必好哪里去。就拿咱们昨天遇到的那个黄胡子來说吧。红、白、黄、黑。既然能跟王队长和周老哥齐名。按理儿应该算个豪杰。实际上呢。根本就是一……”

    “别提他。老子才不跟他齐名。”沒等张松龄说完。周黑炭大声打断。“丢死人了。马贼的脸。都被蒋葫芦那孬种给丢尽了。先给藤田老鬼子当枪使。跟我拼了个两败俱伤。然后又被老鬼子收拾。拿机枪扫掉了几十名弟兄。就这样。他都沒敢冲藤田老鬼子哼哼一声。丢下弟兄。自己一个人跑了。”

    “孬种。”赵天龙接过话头。继续大骂。“还有保安队。也是一群孬种。心甘情愿地给日本人当奴才。也不怕自己的老祖宗在地下气得翻跟头。”

    “的确是这样。这一带的汉奸蒙奸。比日本鬼子还多。杀起自己的同胞來。也丝毫不亚于日本鬼子。”听大伙骂得痛快。红胡子想了想。笑呵呵地接口。“可三位想过沒有。为什么汉奸蒙奸会那么多。。”

    “这…..”非但赵天龙和周黑炭被问住了。连张松龄这个读书人。也被问得张目结舌。事实上。岂止是草原。中原地区的汉奸数量一样是鬼子好几倍。他们争相出卖自己的同胞。出卖自己的祖国。并且还以此为荣。沒有半点儿负疚的感觉。到底是什么原因导致了这种情况。为什么那些汉奸出卖同胞和祖国出卖得如此理直气壮。张松龄早就在想这个问題。却始终沒有找到一个确定答案。

    正搜肠刮肚地想着。附近突然传來一阵喧哗。“中队长回來了。”“中队长。这边坐。”“中队长。坐我这边。还给你留着一块羊肉呢。赶紧趁热吃了它。”

    在游击队战士们的热情邀请声中。一名身材匀称地汉子走了进來。先冲着大伙打了声招呼。然后快步走向游击队长王洪。“大队长……”

    “回來了。路上还顺利吧。这边來。我先给你介绍几个客人。这位是大名鼎鼎的入云龙。这位。就是我的中队长赵小栓。他刚从斯琴那边…….”

    介绍的话。被赵天龙刀子一样的目光打断。紧紧盯着赵中队长的眼睛。赵天龙脸上的肌肉不断抽搐。“你。你也好意思姓赵。。滚犊子。咱姓赵的人里头。沒你这种断脊梁的东西。”

    注1:蒙古蛋子。底层百姓对蒙古人的戏称。不是很尊重。但并非故意蔑视。在双方不是很熟的情况下。这样叫很容易引发矛盾。